时值正午,驮河际番舞城内人头攒动,和汇图屿际不太一样,驮河际的建筑多是低矮宽阔的,房顶搭建着高高的木架,晾晒着各种肉类,散发出难以名状的腥气。
过了这座桥就好了,霍威心里想着,怎么野鸟肉也能碰,驮河际人还真是什么挣钱道儿都不放过,也不怕冥母降罪。
“我爸说,这些鸟肉干儿,是给流放岛的犯人吃的。”黑金梁对三个伙伴说道。“这些人干完活可得好好洗手,脏死了。”
“我都还没吃过鸟肉。”
“你可小心说话!”听到这话,霍威拧头呵斥,吓得那个年轻人连忙捂住嘴,瞪大眼睛大气也不敢喘。
北蒙的南方人多是信奉冥母教的,霍威也不例外,打小时候母亲就告诉他,天上的肉吃不得,一来是不干净,二来则是会得罪冥母惹来祸殃。出远门头一日要午夜动身,直到正午都不能停歇,也是冥母教的老教条了,信徒们管这叫“熬冥兵”,说是熬住了冥兵,就能成为冥头,在危难凶险时冥兵便会听冥头差遣,出手相助。
“后面骑马的几个!过来查纹印!”一声吆喝惊动了几人,霍威警觉地看向声音的源头,四个路卫兵在桥头扬着脸,看着霍威一行人,满目蛮横。
霍威用大腿蹭了蹭挂在马鞍袋内侧的短刀,毫无惧色地骑向路卫兵。
“你们什么来头?”路卫兵中的一个小长官在霍威离自己还有好一段距离时就伸开左手臂拦截,右手扯着领子,露出路卫兵的纹刺,趾高气昂地喝道。
“讨债的,黑家人,打汇图屿来。”霍威淡淡回答道。
小长官嘴角一撇,“他妈的现在是个冤头就说自己是黑家的。”他小声唠叨着。“那就劳烦各位下马,对一下臂纹和马印,用不上两口烟的时间!”虽心里不相信,但听到黑家的名号,小长官的语气还是略微客气了几分。
霍威跳下马,指向黑金梁几人,“他们是我的仆从。”随后示意几人下马配合检查。
霍威将马鞍掀起,“你们是新来的?”他随口问道。
“呃……恕我眼拙,您这就和兄弟们过去,劳烦了劳烦了。”小长官看见霍威的黑马腰侧烙着名字,又无意瞥到霍威正准备撸袖子露出臂纹的左手残缺的手指,他一改傲慢的语气,惶恐地向霍威赔罪。“前面有个书院,有孩子到处乱跑,还烦请几位先牵着马走过去。”
“没什么麻烦的,各司其职。”霍威摆弄好马鞍拉起缰绳,漫不经心地说着,又习惯性地将左手插进背后的口袋。
黑金梁跟上霍威的脚步,几人相视露出得意的微笑。
刚走出没多远,小长官就连跑带颠地追了上来,他谄媚地嬉笑着从口袋中掏出一串银笛,左顾右盼一番,偷偷摸摸地要塞给霍威。“霍大哥,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我这刚从安岭际带队调任过来。只听过您大名,却没亲眼见过。”
霍威抬手挡住小长官奉上的银笛。“你这是做什么?”
“我听说您和巡司关系熟络,小的这刚来,人生地不熟,是想有劳霍大哥和巡司大人美言几句,小的路也好走些。”小长官见霍威不愿收钱,态度更加趋奉起来。“这银笛虽少,不失敬意。”
“你叫什么?”
“霍大哥,您若不收这银笛,小的何能报名字。”
霍威无奈地轻笑,“你恪尽职守,也算是个有眼色的人,我若见得巡司,定会帮你好言一番。”他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个年轻的小长官。“这笛,你何不拿回去请你那几个兄弟喝些酒?跟你整日守桥巡街可是个苦差事。”
见霍威执意不收银笛,小长官尴尬地将银笛缓缓塞回口袋。“见笑了,霍大哥,定会照办。”他扶胸屈身行礼。
霍威牵着马,头也没回的喊出了小长官的名字,“邓渊是吧?”。
小长官惊讶之余不免心中一阵恶寒,他站在原地没能作答,不禁暗自对霍威的神通产生敬畏之心,难不成他真的熬成了冥头。此前关于霍威的传说在见到了本尊之后一并涌向心头,现在,他便不觉得那些传说夸张了,只是奇怪如此神通之人为何还这般甘心只做个冤头。
赶上书院中午休课,孩子们吃过饭就在街上疯玩着,其中一个小个子男孩儿大老远就认出了霍威,“霍叔叔!”他率先拔腿飞速跑向霍威,身后的孩子也跟着蜂拥而上,一转眼就给霍威围了个严严实实。有几个小孩看见高大漆黑的骏马,没敢靠近,站在边上和大家一起欢叫。
霍威稳如山根的下盘功夫人尽皆知,可踏土三分,践步生风,却在这群孩子的人浪中左摇右摆,他一脸宠溺地张开手臂,挨个摸着孩子们的脑袋瓜。
黑金梁四人跟在后面,茫然的驻足看着眼前的场景,霍威的形象在他们心中更加扑朔迷离了,殒命霍威手中的人不以百记也有七八十个,怎么这会儿却笑得像涉世未深的瓜果郎。
“霍叔叔,还疼吗?”小个子男孩抓着霍威左手中指,一脸关切。
“那都已经长肉了,你傻啊?每次都问。”挤在一旁的小女孩一脸嫌弃地冲小个子吼道,说着她给霍威塞了一个小得可怜的果子。
“好了孩子们,霍叔叔还有事。”霍威被挤得说话都有些不稳,“好好读书,晚上叔叔让甜郎给你们发糖果吃!”
孩子们欢笑着一呼而散,一窝蜂地钻进了书院大门。霍威碾了碾夹在左手两指间的小纸团,背过手一带把纸团揣进了背后口袋里。
过了书院,再往北就多是民宅,赶着午饭时间,街上只有零星几人,五个人便骑上马继续赶路。马显然已经疲乏得很,不停地喘着粗气,“就快到了,黑子。”霍威轻拍马儿的脖颈安抚道。
炊烟夹带着微微的酒香,让这清寒的空气中多了几分温度,霍威贪婪地嗅着烟火气儿,遥想儿时的生活,破旧的房屋四处漏风,穷苦得每日只能吃些菜汤度日,而父亲却偏偏是个赌徒。
他小时不知道父亲是做什么营生的,只记得偶尔父亲会带些牛肉回家,也会给母亲抓些药熬汤,但大部分时间他都是一脸挫气败相,对着弟弟和母亲恶言相向甚至拳脚相加,然后搜刮走家里一切能卖钱的东西拿去当铺换钱。
后来,因为还不上赌债,父亲被人砍去了小拇指,接着几个月一根两根三根手指……直到他的左手只剩下一个手掌。“还真他妈讽刺!”霍威看着自己的左手,心里念叨着。
有一夜父亲跪下来向病重的母亲哀求,希望母亲能向娘家人借些钱。“这次我一定能赢回来!赢回来我就再也不碰了!”他重复着已经说过上百次的承诺。可是连药都抓不起的母亲,却又何来钱给他赌博。见哀求不成,父亲恼羞成怒,他蒿起母亲,把她拖下榻,一路拽到门口,叫嚷着要把她给卖了,母亲撕心裂肺地哭喊,不停地呼叫着冥母,最后好在哭声引来了街坊邻居,在大家的劝阻下,父亲才丢下母亲忿忿离家。
不久,母亲便在病痛的折磨下郁郁而终,邻居们将她安葬在了一处不知名的山岗下。
那时霍威哥俩还在汇图屿城镇里的武院习武,练武之余便去找些活计,不是些犯狠耍横的讨债活儿,就是被猎人叫去结伴拦路劫财。很快哥俩就凭着心狠手辣做事利索在当地声名鹊起,日进斗金让他们不出半年就在汇图屿置办了一套小宅子,正当二人计划着将母亲接来时,却收到了冰冷的讣告。
“霍大哥!”黑金梁的呼唤打断了霍威的思绪,他赶上霍威,并排骑行着。“霍大哥,那个酒馆在哪啊?我和哥几个想去周围逛逛,买些玩物,一会儿再去酒馆和您碰头。”
“前面四里路,左转便是。”霍威答道。“你们若寻得开心,也不急着回来,今晚怎么都要在这儿过夜。”
“好嘞霍大哥!”黑金梁调转马头,兴奋地冲三人摆手。
街头转过弯,立刻显出另一番景色,一个三面环抱着鱼塘的二层酒馆乍现眼前,将道路远远的分割开来,午后的阳光均匀的铺在灰色的青石砖地板上,给人厚重的踏实感。南侧的马厩里马夫挑着刚刚清理出的马粪费力地走向后院,杂工将鱼食随意地抛进鱼塘,到处都是忙碌的生机景象。
“霍老板!”在酒馆正门的乔恒看见霍威,噌的从躺椅上站起身,一路抱拳相迎。“等你半晌了,怎么才到?”他身着一身灰色长袍,胸前戴着银色的胸章,脚踏一双黑色皮靴,柔长的胡须直垂到小腹。
“乔掌柜!”霍威扶胸还礼,脸上露出了少见的豪爽的笑容,顺手将缰绳递给了前来接应的杂工。“久等了。”
“嗨!还掌柜,你可真是抬举我!”乔恒指着挂在酒馆门口的黄底黑字的“霍”字旗。“这酒馆都是你的,我也不过是跟着你讨口饭吃罢了。”
“乔掌柜你经营有方,我这酒馆才繁荣起来不是?”
“嗨!过奖了!霍大哥!快进屋,酒菜我都让贱内备好了。这一路舟车劳顿,赶紧歇歇脚。”乔恒道。“诶?黄毛和毛子没一起带来?就你自己?”
霍威同乔恒步入酒馆内,深叹一声,“没挂上,又让黑二哥安排了几个狸猫小子。还有他自家孙子,黑金梁。刚说要去买些玩物,不必等他们。”
“他娘的,这不是明摆着搅局?”乔恒忿忿地说道。“你可让郑狄看好黄毛,这家伙凶顽得很。话说,黑老大最近怎么样了?”
“不清楚。”霍威又是一声叹息,“挺久没见到他,游医给的方子,说是不让见光,他就整日在地窖里,晚上也不出来。”
乔恒冷笑,“这他娘又是什么鸟方子?”
霍威无奈撇嘴摇摇头,在桌前坐下。
“乔夫人带着胎还这番劳苦,我又不是外人。”霍威看着一桌丰盛的菜肴,刚坐下的他,又起身向后厨走去。“乔恒实在不像话!”他玩笑着说。
“嗨!不打紧的。我这带的又不是什么索魂胎。”一个身形丰腴的女子从后厨探身出来,满头大汗。“你和夫君快吃,这菜做出来有一会儿了,怕是要凉透了。”
霍威一步跨进后厨,抓起乔夫人的胳臂就把他带到桌前,“乔夫人,我这儿可没有这么多说道儿,次次都这么招待,哪有不上桌的规矩!”
“招待您那不是应该的,你是这店的主儿啊!”乔夫人抬手擦去额上的汗珠。
“是啊!这哪有女人上桌儿的体统,我叫人再给她备些饭菜就是。”乔恒在一旁附和着。
“知道我是主儿,那就听我的,坐下一起吃。”霍威皱起眉头。“夫人若不吃,我也就不吃了。”
乔夫人看向乔恒,乔恒无奈地微笑着点点头。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乔夫人说着便在桌边落座。
的确鲜有人知道霍威的身世,他初展头角时,不过十四五岁,头几年的冤头生涯让他学会了沉默隐忍,血泪也都一起吞进了肚子里。只是做冤头这十几年,对母亲的记忆让他在悔恨的漩涡中无法抽身,因此他一直以来都痛恨一切针对女性的所谓规矩。
“你的房间每日都有人清扫,你去歇着便是,你那四个小子,我留给他们一个通铺。一会儿我要带杂工们去集市买些果菜鱼食来。”饭后乔恒和霍威在院中散步漫谈。“这些卖菜的菜郎见杂工们面弱,便尽卖些不新鲜的菜给他们,我这番一起跟去,给他们点教训。”
霍威看着乔恒高高隆起的肚子,“你当真不用我去?”。
“哈哈哈哈!”乔恒跟着霍威的目光低头看了一眼,大笑道。“威吓这些个鸡犬之辈还是绰绰有余的。”
二人正谈笑间,酒馆大院门口传来了零碎的马蹄声,“店家,客房可有空闲?”一个冰冷的女声询问道。
二人循声望去,只见一身着黑衣的女子高高坐在马背上,戴着乌黑的斗笠,垂纱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下巴,她扬面看着二人等待着答复。
“单人间还剩一间,四十五银笛一夜。”乔恒高声回应着,见是个瘦弱的女人,他的语气中带着些许不称心。
“如何这么贵?”那女人质问。
乔恒听见对方如此问话,更加不耐烦,但这送到嘴边的钱又不能送走,就耐着性子解释道。“这儿可不是荒郊的野店。你若是自己在城里找马厩,那驿马钱便不收,就是二十五银笛一夜。”他快速答道。“若是下榻,要对一下纹印。”
女人听罢,低头思索片刻,“那若是常住几日呢?”
“你若能住五日,每天收四十便是。”
“那我还是给你四十五,免查纹印如何?”女人跳下马,试问道。
乔恒看了一眼霍威,笑着心想这女人倒还会还价,“可以,只是我不对纹印,路卫兵也会查你的。”
女人牵着马走向马厩,“那自然不用你来操心。”她将乳灰色的马拴起,掸了掸衣服。随手甩给乔恒一串银笛。
乔恒兜住银笛,不屑地白了一眼。刚要从腰间掏出钥匙,却被女人喝住。
“莫急,先给我切些牛肉,再备些酒来。”说着她径直走进酒馆。
霍威在一旁默默看着两人较劲,心里对这个侠客穿着的女人产生了兴趣。
乔恒则强忍着怒气跟进酒馆,“酒菜钱要另算的,你的马若是吃料也要额外付钱的!”他冲女人说道。
“你如何这般聒噪?”女人翘起腿扶了扶斗笠,她埋着头怒声回答。“你好生数数我刚给你的银笛!”
乔恒一听,要被气昏了头,他赶紧叫来乔夫人,把刚收的银笛串交给给了她。乔夫人一眼便发现了银笛串中穿着两根金笛,她狠狠瞪了乔恒一眼,“我这就去备酒菜,女客官稍安勿躁。”乔夫人赔笑着。
霍威来到马厩,他观察着眼前这批灰马,它比自己的马矮了整整一头,但也肌肉发达光泽俊美,鬃毛被编起一撮撮小辫子。这是湘外的灰隶马,少说也要三十金笛,这女人什么来头?听说话,像是南方人。霍威心里不禁疑惑。他望了眼酒馆,轻轻掀起马鞍查看马印。苏羡香,霍威猛然觉得从前在哪里见过或是听过这个名字,他放下马鞍又琢磨,既然她逃避查纹印,那就意味着,这不一定是她的马,有可能是偷来的。
“听口音是南蒙人。”乔恒赶到霍威身旁,语气里还带着气愤。“一个女人把自己搞得神秘兮兮,成何体统!”
没错了,霍威听罢心中想,是南蒙人。他竭力搜寻着头脑中的记忆,但就是没法想起自己是如何见过这个名字的。
“霍大哥!”黑金梁再次打断了霍威的思绪,他和三个同伴骑着马,晃晃悠悠地陆续进了院子,满面荣光。他身上多了个粗布袋,里面装满了各种摆件玩物,伴随着晃动,叮叮当当直作响。“这位便是乔屠夫吧?久闻大名。”黑金梁纵身下马,对两人扶胸行礼,其他三人也先后下马,随着黑金梁鞠身低头。
“不敢当不敢当,我不过是一介武夫。”乔恒急着回礼,未掩藏神色中的一丝鄙夷。“你应该就是黑二哥的贤孙,黑金梁吧!”
“赵阔、彭仁、许继,他们都是我玩到大的伙伴。”黑金梁侧过身子,向乔恒介绍三人。
乔恒拱手,“果然都是一表人才的俊杰。”他假笑着。
霍威强憋着笑意,对四人说:“给你们安排了房间,在二楼,你们若是吃过了就上去休息,若还没吃,一会儿变叫人给你们房间送去些酒饭。”
黑金梁四人听从霍威的话,跑上了酒馆二楼。
“他娘的,你这一套套假话,都是在哪学的?”霍威大笑,他低声嘲讽乔恒。
“还不是托你福,自从接了这片儿,什么人都能遇上。”乔恒抱怨道。“若不是为了给咱多赚点钱,谁稀罕说那俩客套话。就刚才,我都用尽毕生所学了。”
两人嬉笑咒骂着,乔恒看了眼太阳,到时间该去集市了,他喊上三个杂工,令三人背上箩筐,朝院门走去。“晚些回来再找你说。”乔恒对霍威说道。
霍威目送几人到街转角,踏开腿走向北面的主客房,最西边的那间是霍威的专房,平日即使满客,乔恒也不会将那间客房租出去,因此霍威的一些日用杂物、衣裤皮甲也都一直存放在房间里。他推门进入房间,把从马鞍袋中拿出的短刀扔在桌上,刀鞘脱离开来,刀身上刻着“杨启”的名字。
自从北蒙发布了限威令,所有铁制武器甚至是农具厨具,都要淬上持有者的名字,且每把武器都要在铁匠铺登记在册,方便官府管制,而杨启,是三年前就因野斗而殒命的不知名冤头。霍威和郑狄在炼阳城过硬的关系,让黑家的武器有三分之一都记在了这个死人的名下。
霍威重重地坐在椅子上,他从背后的口袋里找出了那团纸条,面色凝重地打开读了起来,反复确认了内容之后,他又再次将纸条揉成小团,扔进嘴里吞了下去。他站起身,顺带将将脱掉的刀鞘阖紧,走到床前躺下。
双手枕在后脑,他又开始回想苏羡香这个名字。屋外响起了急促轻盈的脚步声,随之而来的是塔哒塔哒的马蹄声逐渐远去,霍威打开房门查看,发现那批乳灰色的马已经不在马厩了。
好奇心驱使他骑上马跟了出去,他想看看这个自出现就连脸都没有露过的女人到底是什么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