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书院位于依云镇北,长庚书店在镇南,每次往返,都要穿过整条街道。
苏家的马车不紧不慢地往北移动,马蹄敲打着石头路面,发出“哒哒”的声音。
车内,苏遇还在翻看从长庚书店顺手拿来的《牡丹亭》。苏紫轩两眼微闭,养神静气。
马车驶过顺安码头的时候,车外传来熟悉的船工的吆喝声。
苏遇的心思又转到了冷雪妮身上。他放下书,挑起窗帘向外看去。
码头上人来人往,有挑着担子下船的,有背着包袱拉着孩子上船的。有坐在河边的台阶上喝酒的,还有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站在岸边有意无意卖弄风骚的。
苏遇想起石小树说的话,戏班子可能去了黄江县城。他真想跳下马车,登上开往县城的大木船。他要去找戏班子,想再看一看那位魂牵梦绕的“榴花”姑娘。
然而,他心里清楚,有母亲看着,他什么都做不了。只有摆脱母亲的控制,才能真正成人。
要想从男孩子成长为男子汉,这一步就必须迈出去。
他想好了,今晚做准备,明天起个大早,趁全家人还没起床,他就要登上去县城的大船。
他不会对任何人说,也不再担心母亲的责备。为了心中的女子,他要豁出去,做一两件让他人看得见、看得起的事。
他要用自己的行为,证明自己已经长大成人,可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苏紫轩心情复杂,对于眼前这个儿子,她是怒其不争。
苏遇虽然也懂诗书,做个末流文人似乎没问题。可是现在是什么世道,是乱世,清王朝被推翻十几年了,军阀混战,民不聊生。
这样的世道,读几本古书就想过好日子,不行。
人必须在大风大浪中去冲,去闯,去拼命,才有机会。尤其是男子汉,更不能安享于暂时的太平日子。
三女儿苏兰从武昌回来之后,谈了一些外界的形势,苏紫轩已经预感到暴风骤雨就要来了,在苏家,这个不懂事的小遇,却一点敏感性都没有。
他就像活在温柔乡里的贾宝玉,非得要等到抄家败族才能清醒。而到那时,他什么也不会做,什么也不敢做,恐怕连贾宝玉那种出家的勇气都没有。
这可怎么办呢?
刚才,她去找鲁老板提亲,想让鲁向安把女儿嫁给苏遇,即使现在不嫁,定下亲事也行。可是,未能谈成。
鲁向安用一大堆托词将婚事软绵绵地挡了回来。
下一个目标又要去哪里找呢?总不能为了哄老太爷,把镇远武馆的小姐定下来吧?
马车驶过顺安场,进入芙蓉街。这条街道较宽,是依云镇最繁华的街市。酒楼、商号、妓院、茶馆,应有尽有。
这时,车外突然传来一声凄惨的叫声:“哎呦……”
苏紫轩睁开眼睛,身子却没有动。
苏遇放下书,侧耳倾听。外面又没有了声音。
苏紫轩闭上眼睛。苏遇刚把目光再次投向书上的插画,车外又传来惨叫和骂声。
紧接着,车身剧烈地晃动,可能是拉车的马受惊了。
“余,余——。”车夫在用劲控制着马车。
马车停了下来。苏遇从车前方的帘子探出头去问:“怎么回事?”
“少爷,没事,您坐好。”
苏遇看到,马车前方的街道上,坐着一个衣衫破旧、披头散发的少年,怀里抱着一个紫色的长条形布袋。
一个身着黑色短卦,头戴瓜皮帽的壮汉手持鞭子,连续抽打着地上的少年。
“住手!”苏遇大喝一声。
壮汉停下手中的鞭子,扶了一下因用力过猛而震歪了的帽子,对苏遇说:“这位爷,你别管闲事,我在教训这不懂事的乞丐。”
苏遇抬头,看到侧上方的楼檐下挂着牌匾“春花楼”,他顿时明白了些什么。
这是烟花柳绿之地,没钱是不能进去的。这少年看来也不是什么好人,既没有钱,还想吃腥,难怪被人赶出来,还要挨打。
“行了,他已经成这样了,就不要再打了。”苏遇说着,从兜里摸出一块银元,扔给了那壮汉。
壮汉接了银元,乐呵呵地说:“谢谢这位爷,好,我不打了。”随后,又在少年的背后踹了一脚骂道:“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春花楼是你来捣乱的吗?”
说完,壮汉进了春花楼。
车夫牢牢地牵着马缰绳,对蜷缩在地上的少年说:“起来吧,是白玉书院的苏少爷救了你。赶快磕个头,离开这儿吧。”
少年并没有磕头,爬起之后身子微微一躬,算是行礼了。他擦了擦脸上的血痕,走到街边,给马车让出了路。
街边的路人,对这少年指指点点,满脸的鄙视。
苏遇坐回车内,苏紫轩仍在闭目养神。
“什么乱七八糟的人你都出手相助,做好事也要先分清是非。”
“我是看那少年可怜。”
“可怜?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苏紫轩睁开眼瞥了一眼苏遇,“年纪轻轻,不务正业,往春花楼跑,能是什么好人,这样的人也值得同情?你如此大方地出手,苏家的家业迟早要让你败光。”
苏遇想解释,见母亲闭上了眼,他便不再说什么了。
苏紫轩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你为穷人鸣不平,你为穷人伸援手,这是对的。天下苍生,人人平等,没有谁生来就应该是穷人。可是这样一个一个救,你知道天下有多少穷人,难道你要给每人施一块银元,你有多少?你救得过来吗?”
“那还能怎么样?”
“你有空时,多跟三姐聊一聊。这个国家有病需要治,制度不行了要改,不改,还要更黑暗。”
“对,是要改良。我向来主张社会改良。把不合理的制度改掉,把落后的面貌改掉,中国必将还是伟大的国家。”
“改良,改良,这改了十几年,世道变好了吗?”
“那是因为改得不够彻底,如果……”苏遇还想继续解释自己的大论,但见母亲又闭上眼睛,他只好再次把刚到口边的话咽了回去。
车子缓缓前行。苏遇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一个人的影子。他将身子挪到车尾,挑起后侧的窗帘往外看去。
只见那少年抱着紫色布袋傻傻地站在街边,痴痴地看着苏家的马车。这一回头,苏遇看清了那少年的脸,是他,真的是他。
苏遇叫停马车,跳了下去,来到少年跟前:“你,你认识石小树吗?”
那少年生得壮实,跟苏遇一般高,却比他胖一些,头发短,圆脑袋,两只大眼睛活生生像铜铃。
“小树是我表弟。”少年怯生生地说,“少爷,您认识小树?”
“我叫苏遇,石小树是我的朋友。”苏遇脸上露出笑容,“你是叫——冷铁虎?”
少年重重地点了点头。
“你们的戏班子不是去了黄江县城演出吗?你怎么会在这儿?他们为什么打你?你……”苏遇还想追问冷雪妮,却不好意思说出口。
“唉,说来话长。”冷铁虎擦了擦嘴角的血,“上天不公。为什么这样对我们。”
冷铁虎的眼睛里,有一种愤怒,还有一种无形的力量。
苏遇说:“走,先到我家去吧。吃点东西慢慢说。”
冷铁虎说:“不了,谢谢少爷。你我素不相识,我不能无缘无故受你恩惠,刚才你出手相助,我已十分感激,自愧无以回报,怎么能再给你添麻烦。”
说完,冷铁虎向苏遇深深一躬。
就在铁虎低头的时候,苏遇看到他背上有几道鲜红的血印。那是鞭子抽打脊背留下的罪恶。
冷铁虎拖着疲惫的身子往南街走去。
苏遇心里五味杂陈。他同情铁虎,希望铁虎跟他去书院。他更想直接问,你的妹妹呢?
可是他既无法说服铁虎跟着他走,又没有勇气大胆地问。
冷铁虎走远了,步子很慢,还有些踉跄,但很坚定。
苏遇恨自己软弱无能。这一次错过机会,恐怕再也不会有冷雪妮的消息了。他想去追回铁虎,腿上像是灌了铁一样迈不开步子。
“少爷,该走了。”车夫在催促。
苏遇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正要转身回去,却看到冷铁虎身子晃了几下,一头栽倒在大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