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点整,他难得准时下班,晚饭随便糊弄了,想起前几晚的梦来,主角的脸总是看不清的。
晚上他泡了脚,有些困倦的盖上被子,不出意料,又开始发梦了。
他的脸上有些痒痒的,拂了几次都没有用,他恼怒的睁开眼睛,一个女孩正拿着狗尾巴草,眯着眼偷笑。也不知为什么,原来那股子邪火,竟然消失的一干二净了。
“你醒了?”
他郁闷的瞪她,“你干什么作弄我?”
女孩子着一身湖绿的襦裙,脸庞虽稚,却也灵秀非凡,她敲了他的肩膀一下,“你还做我表哥呢,怎么就这么懒?”
他听此翻了一个身,面朝向她,“你来这里干什么?”
女孩将狗尾巴草一扔,拍拍手,嘴角一挑,“你倒好像不想见我。”
她眼巴巴的过来,自小又受宠爱,哪里听得了他这样冷冰冰的话,当下就摆起了脸。
而他这人自幼脾气古怪,听不得重话,听到她这样跟他说话,脸上的表情也不好看了,“是我求你来看我吗?”
她一时气的又瞪了他一眼,却更显得一张脸粉嫩娇艳,他看她怒极,心里焦急,偏偏嘴上还是刺她,“你倒是好表妹,知道我今日要走,这么眼巴巴的来看我怎么走的。”
她只觉一股火气噌噌的往天灵盖冒,对此不怒反笑,“是啊,我就是来看当初走投无路,不得不投靠我家的你怎么被我爹爹送走的。”
“你!”他别过头,想到幼年的境遇,眼眶禁不住有些微红,她不禁懊悔自己说错话,但他转瞬又回头看她,“那又怎么样,你爹送我去京城,我姐姐自会照料我,也比在这里天天受你们白眼来得好。”
“你!”她愤怒的胸脯处剧烈起伏,“你自来我们家,哪曾有亏待你,你,你没有良心!”
他看她气的双目赤红,心下暗悔,但其实他说的话倒也不是瞎说。
只怕这家里只有她和姨妈待自己还好些,其他人对他哪有真心实意?
早些年他身为嫡子被父亲的第二任妻子嫉恨,虽然他警觉,但他不过一个小孩子,身边没有心腹,姐姐又被设计远嫁,生母五个姐妹,也没有舅舅撑腰。
像他继母的各种阴毒计谋,他三番四次的躲过,次次都想要他的命。也不是没有和父亲言明,但他父亲竟然半点都没有放在心上。
他没有办法,有次偷偷跟了仆人外出,然后东躲西藏的,来到外祖家求助。
外祖家是江南数一数二的富商,因膝下无子,幺女乃是招赘。
姨夫看他这样惨状,便说道,“你便在这里住下吧,也不过添一双碗筷。”
她彼时跟在姨妈身后,探出头来,皮肤莹白如玉,秀眉微弯,眼儿晶亮,说不出的灵动毓秀,但看他衣衫破旧,微微皱眉。
姨妈叫她,“这是你表哥,比你大两岁。”
她看看他的脸,“表哥,也是哥哥了?以后我想去哪儿玩你都带我去吗?”
他猛的点点头,她却又皱眉,“表哥,我叫丫环先带你去洗浴怎么样?”
他顿时不快,只觉她看他不起。
洗浴完,换上了新衣,她倒主动来搭话,“表哥,我们去放纸鸢吧?”
他依言跟了她一道出门,也有心让她看看自己的本事,纸鸢在他牵线下飞的极高,她自然高兴的拍掌,“表哥,你果然厉害!”
他笑笑,一得意,过了许久才收线,不曾想风向忽变,卡在棵高树上,线也断了。
表妹身边带的都是小丫环,自然做不到爬树的举动。他看她一时伤心的不行,一时涨了些英雄气慨,“我帮你拿。”
“表哥,你别爬那么高。”她声音关切,他低头望了她一眼,看她一脸认真的担忧,心里猛然有了一个念头,为了她就算断手断脚也是无所谓的。
没想到另一个男孩带着几个下人走了过来,一脸惊喜,“阿徊,你也在这里?”
她没有理会,那男孩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我帮你?”
他不由往下一看,见她神情犹疑,似乎是不信他,心中一急,手上抓住了便大喊,“我抓到了。”脚下一空,竟直直的摔到地上。
“表哥!”
他从怀里拿出完好的纸鸢,“这个给你。”
“表哥,你的手!”她的眼泪掉下来,他心情却忽然很好,“应该是断了吧。”
那男孩看看他的手,“谁让你逞强,还惹得徊妹妹为你掉泪!”
她赶紧让身边的丫环去请大夫,再看那完整的纸鸢,顿时觉得又懊悔又惭愧,只觉得是自己害他从树上掉下来,一时急怒,便使力扯坏了。
“你!真是刁蛮的娇小姐,亏我还替你断了手臂。”他气苦的损她。
她倒一边哭泣一边瞪他,“谁让你爬到那么高去,现在摔断手怎么还要赖我!你不知道我宁愿不要这个吗!”
“呵,罢了,是我多管闲事。”他别过脸,“白断了手!”
“你!”
他后来托姨夫和姐姐有了联系,姐姐来信只道,“你等姐姐一年,自然会来接你。”
如是已经过了大半年,他姐姐又发信来,“父亲是靠不住的,你便暂住我夫家,其余诸事,你一个孩子,便不要多想了,姐姐自有安排。我已托亲信来接你,他们即刻便到。”
他姐姐素来果断能干,姐夫又爱敬她,之前姐姐嫁于远地,不到一年却迁至京城,对他而言已是最好的去处。
门口已经备好马车,他望了她赌气的脸,心里想着,这分别的最后,竟还是恶声恶气。
他后来到得姐姐家中,被选拔做为王子伴读,因他心细如尘,聪颖又记仇,明明白白告诉别人自己是真小人,王子们反而惜才。
年逾十四,他在书院第一次遇到了公主歆,却是她喜好女扮男装,穿了胞兄的衣服被他撞见。
她倒大方一笑,“我猜你是留仙对不对?”
冉敏,字留仙。
他对她一揖,“留仙早就听闻公主歆风雅。”
她好奇的看了好久他的脸,“你这字的来源好生有趣,我哥哥们说是因为你长得和仙人似的,于是替你取了留仙,你长这么俊俏,不如做我的附马?”
他望了眼公主,看她粉面桃腮,和表妹一般年纪,身材窈窕,只道,“公主谬赞,留仙无才无德,怎么配得上公主?”心下却想,这公主比之表妹如何?
公主却似乎上了心,自那之后,总是女扮男装来看他。
她在王子面前大约是说了许多关于他的好话,王子们之后见他都格外亲热。
姐夫生意上的困境总是轻易便解决了,而姐姐生产时,最好的接生婆便被人带到他家的门口。
而他的父亲也找到了他,说要他回去继承家业。
这必然是公主的力量,她帮助了他许多,待他也极好。
公主十四岁生日,伸手向他要礼物,他推说不敢,她拉着他一定要去看烟花,他便没有力气拒绝。
他回家时姐姐说,“外祖这次来京探亲,正等着你呢。”
踏入茶室,他第一眼便认出了表妹,她已经长大,秀丽无双。
见他来了,盈盈一礼,“表哥。”
“表妹。”他艰涩的吐出了这句。
他姐姐问道,“表妹这般丽色,可许了人家没有?”
“我们还想留她一年呢。”
他看着她的脸,又想起少时的样子。
“表妹气质与小时候大不一样。”
“这是自然。”她不禁露出笑脸,“表哥,明天可否带我去京城逛逛?”
“你这心倒野,不过才落脚,就想着玩了。”
“子蒙写信与我,说他正在京城,让我到了便找他玩耍。”
他知子蒙是她的青梅竹马,忍不住便刺她,“谁想知道你这些事,还巴巴的跟我说。”
“你,我当你长大了,没想到心眼还跟以前一样小。”
“想你这样刁蛮的女子,竟还有人向你求娶,真是瞎了眼了。”
“你又怎样,听说你与公主交情不错,她比我如何?”
“自然比你美貌体贴,要是比娇纵,一定谁也及不上你。”
“你!”
也不知怎么回了房间,他摸到已经接好的断骨,想起表妹的生辰还未过,便想替她弄个生辰礼物。
想着为她刻一支玉簪,又觉着她不知会不会收,收了会不会有人碎舌,这样想着,竟怎生也睡不着,半夜便爬了起来,连夜挑了油灯雕刻。
第二天见到她,只一脸嫌弃的将它扔给她,“听闻表妹快要及笄,我也没有什么可送的,前些时日看到这个,便送于你。”
她看那是块上好的暖玉,簪上雕了一朵芙蓉,正是她最喜爱的花,不由心生喜悦,但又想到他说前几日买的,那时他应该是买给公主的吧。
于是她摇头,“表哥,我不要。”
他恼恨道,“你是嫌弃我这礼物不好?”
“不,你该送给别人,而不是我。”
“好,你不要,自然有人要的。”
他转手送于公主,惹来她惊喜的眼光,但他反而愈加胸闷。
表妹在他家暂住了一月,期间他们争吵多过欢笑,临走前她泪眼望了他,又恨恨的放下了帘子。
他十七岁高中榜眼,殿试后皇帝单独留他下来,忽而道,“孤有一女,年已及笄。”
他听到自己说,“皇上,臣……”
公主歆从内室缓步走了出来,“父皇,他要是做了附马,是不是就不能做官了?”
她看他面无表情,笑起来,“留仙,我知你有大抱负,我不要公主这个身份,只想做你的妻子,你愿不愿意?”
她贵为公主,却为他做到如此境地。
他怔了一怔,失神了一瞬,却最终低下头去,默认了结果。
他接到圣旨之后,他姐姐告诉他,表妹已经定了婚事,正是那个青梅竹马,他忽觉天昏地暗,好几天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做了何事。
公主为他抛弃了公主的地位,他得以在朝为官,升迁不快不慢,他年迈时已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告老回乡时,他和表妹一行人在途中相遇,便相约一道行水路。
有天晚上风暴忽起,他政敌所派来的刺客忽然发难,惊心动魄之时,他全然忘却了自己的妻子,只是拼命的奔向了表妹。
表妹只是害怕,以为他是贼人,用玉簪直刺他的肩膀。
“是我。”
“表哥。”她惊极,“怎么是你,你伤到没有?”
“你要刺我,十下百下又有什么关系。”他拔出簪子,摸到花纹,有些不信,待到亮处一看,竟与当年想送她的一模一样。
“这是我让人仿的。”她平静的说,“我喜欢那花样。”
他怔了一下,望向她,想着他们两个都已经老了,心中有一些微痛。
待到局势被他的护卫控制,他才想起自己的妻子。
她一出船舱,便看到自己的丈夫背上一个血洞趴在甲板上,正是被刺中一剑,却可以看出他死时还想要爬向她的方向。她呜咽一声,他看她掉泪,竟似比自己中上一剑还要难过。
她下岸后与他分别,最后的表情尤带着笑,眼眶里却还有眼泪。
他死时,公主问他,“你究竟是爱我还是爱你的表妹?”
他轻轻的笑,“你为我做这许多,你说我爱着谁呢?”
只他一闭上眼睛,便看到了那只纸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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