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别动别动,就快好啦。”军医郑老三心满意足地看着自己还未完成的作品,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他柔声哄着床上渐渐失去耐性的小孩,从容地扎着手上的骆驼骨头磨成的小针。再有几下,纹完文殊师利的右眼,这幅惟妙惟肖的维摩诘经变就大功告成了。
两天以前,随军出诊的郎中郑老三接受了一个特殊任务,给大将军最疼爱的小儿子背上纹一幅维摩诘经变图,那是经变中最生动的问疾一品,早就有画师绘好了绢本,他只要照着图本依样画葫芦就行了,只是有一样,如果纹的不好,或者和绢本出现了较大的偏差,他这颗人头就要搬家了。所以接到任务之后,郑老三丝毫也不敢懈怠,他连夜找来了军队里最好的骨针和色料,然后用曼陀罗花和白芷熬成了麻沸散,连哄带骗地喂小公子喝下,这才开始施针。麻沸散真是个好东西,小公子服用之后睡的像死猪一样,任由他在背上龙飞凤舞。郑老三从前画过厚厚的一本药草图形,还有各种虫、鳞、禽兽,这给他的画工打了坚实的基础。加上随军多年以来挖疮锯腿的经历,使他练就出一双稳定无比的手,这些条件使的他在纹制这幅精妙绝伦的维摩诘经变时显得得心应手,整整一天一夜,郑老三聚精会神,不知疲倦地文着,任由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不停滑落,现在到了最后的收尾阶段,画龙点睛,只要点上文殊菩萨的眼睛,自己的任务就可以结束了。看这花绣栩栩如生,非但丝毫不逊色于绢本,而且因为文在小公子娇嫩的皮肤上,简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知道点上眼睛之后,这花绣中的人物会不会像张僧繇画的那条龙一样破壁而去呢。
就在郑老三松了一口气的时候,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了,麻沸散的药效渐渐失效,睡梦中的小公子阿羽慢慢醒了过来。这个调皮的家伙,猝不及防地伸了一个懒腰,使得文殊菩萨的眼睛差点就文在了头顶了。罪过啊罪过,郑老三在心里向菩萨祷告,希望神明能保佑他这关系到身家性命的任务能够圆满完成。
“还没好么?”小公子阿羽趴在床上懒懒地说,“我想出去玩了。”
“公子,你再睡一会儿,很快就好了,我保证。”郑老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急忙说。
“可是我不想再睡了,我要去找哥哥玩骑马打仗的游戏。”
“乖乖,我的公子,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哥哥们早就睡了。”郑老三说:“要不咱老郑给你讲故事吧,你听着听着就睡着啦!”
“好,你讲吧。”阿羽说。
“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
“住嘴住嘴,这故事我早就听腻了。”阿羽翻了个身,郑老三急得差点哭出来,“好公子,不,我的小祖宗哟,你再这样乱动,你爹会杀了我的。”
“你干什么坏事了,我爹为什么要杀了你?”阿羽好奇地问。
“这些事你一个小孩怎么会懂,”郑老三带着哭声说,“总之你如果不好好趴着的话,咱老郑就死定了,公子,你也不想看到我死是么?如果我死了,你娘要有个伤风感冒,你爹身上的刀伤剑伤,还有谁给他们治呢?”
“这样啊,”阿羽想了想说:“那好吧,我就乖乖趴着不动好了,不过你保证要快,我就在心里数一百下,你还没好的话就别怪我了。”
“多谢公子,多谢公子。”郑老三差点喜极而泣,他轻轻抱起了眼前的小公子,替他翻过身。他看见因为这一个翻身,一个个细小的伤口里冒出了一粒粒小血珠,差点惊的叫出了声。他在心里想,幸好麻沸散的药性还没完全消失,这小家伙还没觉得痛疼,不然一切都完了。得速战速决了,他用布轻轻拭去这些血珠子,然后开始纹文殊菩萨的左眼。
趴在床上的小阿羽果然一动不动,他一点也不想身后这个有趣的老家伙死。这个老家伙的胡子又长又柔软,比山羊的胡子还要长两三倍。他经常趁老家伙睡着的时候把他的胡子编成各种形状,有时候打个结,有时候编成十几根辫子,有时候甚至把拉尿的夜壶系在上面,老家伙醒来的时候气的哇哇大叫,有趣极了,好玩极了。军队里什么好玩的物事都没有,除了玩泥巴就是跟哥哥们玩骑马打仗,老家伙要是死了,哪里去找这么好玩的胡子呢?
“不过,说到胡子……”小阿羽盯着军帐里的屏风怔怔出神,“大胡子叔叔的胡子也是很有趣的,不过他一点也不喜欢我玩他的胡子,轻轻碰一下,他就吹胡子瞪眼的,吓死人了。”大胡子叔叔双手紧紧地捂住他的胡子,大叫:“黄口竖子,焉敢来捋虎须?”那模样就像护着他最心爱的宝贝一样,小气,小气极了。小阿羽趴在床上,用手托着下巴,看着面前的屏风,一年前的一天,就在这屏风的后头,大胡子叔叔和爹爹大吵了一架,然后再也没有回来,他去哪儿了,为什么他要和爹爹吵架,还吵的这么凶,难道爹爹也摸他的“虎须”了么?
小阿羽想不明白大人的世界,就像大人们也不知道他这颗小小的脑瓜里到底在想些什么。那天晚上,屏风后头的蜡烛亮了起来,爹爹的影子和大胡子叔叔的影子就像皮影戏里的两个人物,他们面对着面,一个负手而立,不停地叹气,一个手里按着剑柄,身体因为愤怒不时发抖。
“你真的要降?”大胡子叔叔突然说。
“贤弟……”爹爹的影子点了点头。
“为什么?”大胡子叔叔的声音更响了,“眼下的情势一片大好,我们的义军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你为什么要投降?难道只是为了一个小小的监察御史?”
“我想明白了,”爹爹的声音传了过来,他转过身去榻上坐了下来,然后脱去脚上的靴子拎在手上,“贤弟,你看,靴子永远是靴子,永远不能变成帽子戴在头上。贤弟啊,你想过没有,你我就是眼前这对靴子啊,你是左脚那只,我是右脚这只。两只脚下的靴子想变成头上的帽子,你说可笑不可笑。”
军帐里变的鸦雀无声,大胡子叔叔退后了几步,过了半天,终于发出一声哭一样的怪笑,“刘邦、曹操、刘备、司马炎、刘裕、陈霸先、宇文邕、杨坚,还有李渊,从靴子变成帽子的人还少么?你说靴子永远都成不了帽子,怎么不想想今时今日高高在上的那顶帽子,它的祖先也曾是被人踩在脚下的靴子。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兄长啊,你昔日的壮志呢,你均补天平的豪言状语呢?”
“我们不是太武皇帝,更不能与汉高祖相提并论,”爹爹叹气说:“我们充其量只是陈胜和吴广,贤弟,想想这两人的下场吧。”爹爹的声音更加低沉了,“我原本有五个孩子,一个被乱刀砍死,一个活活饿死,现在只剩下三个了。我一人的性命何足惜,可是男子汉大丈夫连妻儿都保护不了,还要连累他们日夜担惊受怕,动辄就死于非命,还谈什么天补均平?贤弟啊,你看这悠悠苍天,就像一个穹庐,就像一顶锅盖,何时平过呢?天尚且不平,我们这些蝼蚁一样的人却要求均平,难道不可笑么。咱们起事这么多年了,你就从来没想过么,假如咱们有一天真的成了高祖皇帝,太宗皇帝,到时咱们与他们又有什么分别?咱们的子孙会比他们的子孙做的更好么?”爹爹站了起来,把手里的靴子高高拎起来,举过头顶,“还有,靴子可以有两只,帽子却只有一个,咱们两个谁做这顶帽子才公平呢?”
“原来你是顾虑这个?”大胡子叔叔一声冷笑,“你放一个心,我绝不跟你抢这顶帽子!”
“贤弟,你误会了。”爹爹说:“我从来不担心这个,我们兄弟多年,你的为人如何难道我心里没数么?只是这些年我一直在想我们当年起事的初衷,回首这些年,许多事我都想不明白。我心里乱的很,你懂么?”
爹爹连声叹气,大胡子叔叔也叹了口气,他紧握着剑柄的手终于松开了,“裴倔不可信,”半响,他说:“答应我,就一年,至多一年,这一年的时间我会证明给你看,到时你要怎样我都不拦着,好么?”
又是一阵沉默,爹爹的影子在屏风后头走来走去,似乎拿不定主意。大胡子叔叔的手伸进怀里,掏出了一张长长的布帛。
“这是?”爹爹接在手里,惊讶地说。
“这是将士们的血书。”大胡子叔叔说。
爹爹的影子在瑟瑟发抖,似乎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小公子,再坚持一会儿,马上就好啦!”郑老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打断了阿羽的回忆。他撇过脑袋,向郑老三做了一个鬼脸:“我已经数到九十下了,再有十下我就不伺候啦!一……二……”阿羽拉长了声音数着,数到第十的时候,郑老三哈哈一笑,把手里的骨针随手扔了,“大功告成啦!”
一幅场景复杂,人物众多的花绣大作终于宣告完成,阿羽如获大赦,一个鲤鱼打挺就爬了起来,跳下床向军帐外头跑去,郑老三在身后使劲地大喊:“公子,公子,别到处乱跑啊,小心伤口又出血了。”阿羽丝毫也不理会,他光着身子跑到外头,飞奔着往哥哥们的营帐跑去。
天已经很黑了,下着牛毛般的细雨,阿羽光脚踩在泥泞的地上,泥水飞溅。剧烈的跑动使他身后的伤口裂开了,无数颗细密的血珠子聚集在一块,鲜血流了下来滴在泥水里,散开一团红色。哥哥们的营帐还亮着,娘亲也在那里,她们的身影聚在一块,不时传出琐碎的声音。
她们在干什么呢?小阿羽很是好奇,他悄悄地躲在营帐外头,竖起耳朵听里面的动静,但他什么也没听出来。远处的黑暗中,一人一骑快速飞驰着,很快也到了营帐外面,一个浑身是血的士兵从马上翻了下来,连滚带爬地冲进了营帐。
“夫人,将军……将军他战……战死了!”士兵的带着哭腔的声音从营帐里头传来出来。跟着营帐里响起了一片啜泣声,有娘亲的,也有哥哥们的。
外头的雨越下越大,冲刷着小阿羽背后的鲜血。伤口里的色料在雨水里晕染开来,一幅维摩诘经变图破画欲来,维摩诘的面庞庄严神圣,文殊师利的神情亦充满了悲悯慈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