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寨正东,石室。
一身穿牙色衣裙的女子端坐于地,双眼直视前方石壁,无神无光,宛若黑洞死水。
女子面前躺着一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男子身穿灰黑苗装,脸色惨白,两眼紧闭,毫无生气。
女子托住男子软若无骨的手臂,真气流转,似乎在感知着什么。
不一会儿,女子额头便冒出细汗。
整个石室仿佛与世隔绝般沉静,就连空气好像都静止了。
咔嚓一声,机关摁动,石门应声而开,一年迈的妇人款款而来。
只见老妇一身墨泼色长袍,内衬乌青苗装,胸前挂暗金纹符银压领,腰系青竹小篓。左腕内侧经脉处,一只浓黑毒蝎若隐若现
——那是苗疆身份的象征,是古老血脉的延续。
古灵慧,古家灵慧,苗寨每一代掌门人的称号。
老妇停在门口三步之处,双眼微眯,盯着面前女子,静默等待。
岁月刻下的痕迹,丝毫无法掩盖住老人耀眼的光芒。
一瞬间石室内更加森凉。
跪坐的女子突然睁开了双眼,那眼中仿佛有云和月,沧桑迷蒙,无波无澜,像雾中雪,像林间夜。
女子放下男子的手臂,转身面向老妇,薄唇微张,道:“婆婆,此人名叫林子遇,从小练毒,性格诡然傲慢。从属一蒙面男子,自相识起,从未一睹其真容。那人,会巫术,且极为高深,熟悉苗寨大小事务,却并非寨中之人。他们的行动是蓄谋已久的,且近期还会有所动作。”
灵慧朝女子走来,看着地上的男子,若有所思。
女子起身继续道:“刚才幻象中...还出现了阿瑗。她和黑衣男子拔剑相向,从环境衣着来看,二人并不在苗疆境内。在将来,他们之间极有可能还会有所瓜葛。所以,我建议可以从阿瑗这边入手,让她多加防范。”
听着女子这样说,灵慧扭头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还有…”女子还有话没说完,但却有些犹豫,“水滢…已经遇害了…对方直接用的化骨散…所以我们一点儿痕迹也找不到...”。
屋子里又安静下来了,灵慧有一瞬间的出神。
那孩子才十五岁吧,从桓城来没几年,就出了这等事...
世间最痛也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良久,古灵慧背着手,沉声道:“廿鱼,跟桓城那边知会声吧,将事情来龙去脉讲清楚,请那边务必珍重。然后,让阿瑗来一趟。”
“好”古廿鱼轻轻回道,转身离去。
她在苗寨待了这么多年,不是没见过死人,悲痛了,大哭了,也就过去了。不是她冷漠,而是毕竟我们还有自己的生活要继续。
剪不断,理还乱。
她一直是这样告诫自己的。
但如今水滢的死却让她隐隐不安,好像老天给你砸下一个闷雷,告诉你,这只是个开始,在未来一段时间,身边还会有更多的人相继离去。
古廿鱼袖中的手不自觉紧了紧。
****
苗寨的清晨还静悄悄的,但已有烟火气息,饭香从三三两两的小楼木窗中飘出,让这一方世外桃源变的更生动可爱。
阿瑗今天不用再往山谷密林里跑,便穿了一身长裙,色彩较为艳丽,一套修身上衣,广袖,显得双臂更加柔弱,左腕一个银镯,右腕随意缠着黑色布条,颈间挂着银压领,斜跨一同色小布包。长发披散,于左右各取一撮织出简单的编发,三两银饰种于发间,耳上戴一小巧银铛,越显清秀。
瑗、采两人来到灵慧婆婆居处时,议事长老们早已散去。
二人刚踏上竹梯,便看见牙色衣裙的古廿鱼迎面翩翩而来。
在阿瑗眼中,这位廿鱼姐姐简直就是仙女一般的存在,待人亲善不说,气质更是高雅出众,就像一株青莲,出淤泥而不染,仿佛与世隔绝,不沾人间烟火,往那一站,自带仙气。
再加上特殊的身份——预思,更是为她拢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古廿鱼一出门便看见急忙赶来的两人,脸色柔和道:“阿瑗,我刚想找你呢,灵慧婆婆在里面,你快去瞧瞧”古廿鱼玉指向后一伸,冲她眨了眨眼睛。
虽寥寥数语,阿瑗却从中听出了言外之意。一颗扑通扑通的心突然就放下来了。
不是水滢姐就好。
阿瑗轻轻舒了口气。
古廿鱼走过来直接拉起阿采的手,轻轻拽着她,声音细腻温和,道:“师叔刚还在跟我念叨着你呢,我正好要去他那一趟,还不快跟我走!”
阿采一听师傅在找她,立马吓地一瞪眼,拉着古廿鱼的手就走,临了还不忘回头冲阿瑗努了努嘴。
阿瑗一上楼,便看见灵慧婆婆从里屋出来,手中拿一方木盒。阿瑗走进去,张了张嘴,话还没问出来,便听得对方说:
“阿瑗,可是要回江宁了?”
阿瑗一愣,话到嘴边生生被噎住,一时竟不知道说些什么。
古灵慧看了阿瑗一眼,面带笑容,一展衣袍,坐下。
阿瑗犹豫了一会儿,抿唇,缓缓道:“嗯,可能过一段时间吧,跟我二哥一道回去…”
“那你把这木盒带着,以备不时之需”古灵慧将小盒推至阿瑗面前,示意她打开。
阿瑗有些好奇,拨动暗扣,只见盒中放着三件小物:
药丸、白瓷小瓶、青螺黛?
看着这三样物什,阿瑗不禁感到疑惑,抬眼看向灵慧婆婆。
古灵慧伸手把盒子一关,笑道:“你马上要十五了,这算我提前送你的及笄之礼。瓶中装的是蔻丹海棠,不贵重,但你以后肯定是用的着的。像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儿啊,就该多打扮打扮,本来底子就不差”。
阿瑗看着灵慧婆婆,不禁感叹,岁月在她身上当真是没舍得留下痕迹,那一举一动淡定从容,言谈间不掩芳华。
“不过,这些东西具体怎么用,还得看你自己”。
古灵慧说完喝了口清茶,又道:“阿瑗,前天你也忙了一晚,我就长话短说了。竹马驿一事可大可小,你也不必太过忧心,受伤的几个孩子都会没事的。”
阿瑗咬了下嘴唇,还是没忍住,道:“我主要是担心…”
“你不用担心”古灵慧再次打断她,“有些人,命中注定该遭此劫难,渡过了,便会更进一步。这点,你得相信你的朋友们。”
阿瑗不说话了,她至始至终都相信水滢姐不会有事,可依旧怕最终是不好的结果传来。
古灵慧似乎看懂了她,缓缓道:“只要你自己坚定便好,又何必去管事情到底如何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接不接受不是看别人,而是靠自己。现在,你更应该去关注另一个重要的人。”
“谁?”阿瑗问道。
古灵慧看了她一眼,吐出一个字:“你”。
“我?”阿瑗惊讶,有些不可思议。
“前日你们带回来的那个男子,你可还记得,据说他还是个用毒高手”。
阿瑗点了点头,回想起前天竹马驿大火,她逃出火场前,临时又折回厨房,将不省人事的男子拖了出来。
那时他还有一口气。
“我想着只要他还有一口气,我们总可以知道些原委。”阿瑗娓娓道来。
“对,没错,所以这也是我找你来的原因”古灵慧盯着阿瑗,瞳孔散发着奇异的色彩。
阿瑗静静的等着灵慧婆婆继续说下去。
“你们未来还会相见,在江宁。”古灵慧一字一句缓缓说出。
阿瑗半晌没说话,转而像梦呓般轻声道:“他…寨子里真的有他的同伙?”
阿瑗声音中透着些不可置信,眼睛睁地有些大。
她也算是从小在这长大了,苗寨在她的印象里就像世外桃源,她觉得安宁平静,就连泼皮争斗她也没见过。她有点不敢想象,宁静下竟一直潜伏着未知的逆鳞。
她不敢想象,在未来,这片净土终会被敲碎。
“阿瑗,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的想法总是跟别人不一样…”,古灵慧笑了,“不过,我们也并没有从他那里得到更多实质性的信息,不能确定谁是内应。现在唯一的可能,便是日后的江宁了。”
阿瑗沉默,如果这段时间还没能找出内应是谁,那么所有的重担就等同于压在了她一个人的身上。
古灵慧读懂了她的心思,舒了一口气道:“阿瑗,这也只是可能罢了,现在每一天发生的事都会影响未来,所以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在外面一定要多加小心。如果有条件,这个盒子一定要带在身边。这…还是霜槿当年第一次去江宁带回来给我的…”。
听到最后一句,阿瑗眉头不自觉皱了下。
不知道为什么,最近这段时间她一连听到好多跟阿娘有关的事。原来她一度试图询问时,从来没有人回答她,就像是所有人的禁忌。可现在呢,总会有人企图用阿娘的事牵引她、催促她一步步走向漩涡中心。
她年龄小,但她不傻。
这么多年过去了,尽管她仍旧还会因为阿娘的事而喜而哀而怒而惧,但她还不会因此而失去理智。她知道灵慧婆婆这个时候提起阿娘,只不过是为了再度强调盒子的重要性罢了。
阿瑗这样想着,心中难免有些不舒服,但她还是将盒子紧了紧,道:“婆婆您放心吧,我会随身携带的。我,可以看下那无头吗…”。
古灵慧瞧了阿瑗一眼,顿了顿,转身朝里屋走去,复而又扭头,冲坐在桌前一动不动的阿瑗道:“孩子,我说过,你很聪明…但有时候太聪明会很累…”
阿瑗没说话,眼睫毛轻轻颤了下。
“跟我来吧”。
****
今天天气大好,是个难得的好天气。阳光透过重重枝丫,洒落一地琉璃。
郭钰扶着沈东榆漫步在光影中,阳光温暖,和煦轻柔。
郭钰看着妻子的侧脸,两人笼罩在暖纱中,感觉有些不真实。
自从东榆身患顽疾后,整日脸色惨白,奄奄一息卧在病榻上,病情一直未曾好转过。
那段时间他真真是身心俱疲,眼见着东榆终日受罪、日渐消瘦,自己却无能为力,他无时不刻不痛恨自己没能好好照顾她。
东榆就像他的阳光。人没有了阳光,便只能终日沉浸在黑暗之中,成为行尸走肉。
他甚至想过,如果东榆就这么走了,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追随而去...
沈东榆感受到了丈夫的目光,转头看去,瞧着他眉头微蹙,神色愧疚,她一阵心痛。
沈东榆抬手轻轻抚上丈夫眉心,有些冰凉的手指触及皮肤,让郭钰一怔回过神来。
“怎么了?”郭钰柔声道。
“子怀,你要少皱眉,会变老的...”沈东榆声音细细,有气无力。
郭钰看着妻子的模样,失笑道:“老了,你就不要我了吗?”。
沈东榆收回手,拽着斗篷,眼睛亮晶晶的,像一颗琥珀。
“那可不”东榆轻轻笑起来,两眼弯弯,白净的脸上多了丝温度。
郭钰替她紧了紧斗篷,揽着她道:“你不要我了,我就天天缠着你...”
“谁不要我二哥了?!”
阿瑗从两人身后突然冒出来,身着苗装,腰间银铃叮当作响,清脆悦耳,让人一扫烦恼。
“东榆姐,你不要二哥了?”阿瑗牵着裙角,蹦蹦跳跳绕到沈东榆一侧,挽着她的胳膊,笑着问。
沈东榆瞟了她一眼,故作烦恼道:“有你在,我怎么敢不要他”。
阿瑗一听,睁大眼睛,嘟着嘴:“东榆姐,原来我在你心中就是这样的啊,我可是你这边儿的呢!你要是不要我二哥了,那我岂不是少了一个竞争对手?!哈哈”阿瑗笑声爽朗。
“看到没,你可是有个很强劲的竞争对手呢!要是你惹我生气了,我可是要找瑗儿的!”沈东榆好笑地冲郭钰说。
郭钰也立即附和道:“不敢,不敢,我们家瑗儿那多厉害啊,我可惹不起!”。
阿瑗一听,翻了个白眼儿,抿着嘴无语道:“你们俩真是妇唱夫随...”。
阿瑗放下手,远远地便看到陆阿婆住处外的宝石,笑着就跑过去了。
宝石是陆阿婆养的一只小白狗,眼睛黑灿灿的,像颗耀眼的宝石,遂称其宝石。
只见宝石趴在树荫下,正在小憩,似乎听见了熟悉的声音,悠悠睁开大眼睛,四处张望,突然锁定目标,抬起小腿儿,蹭蹭蹭地朝阿瑗跑来。
“宝石!”阿瑗一把抱起朝她奔来的小白狗,胡乱揉了揉他的毛,笑眼盈盈。
郭钰看着眼前的瑗儿,突然就想起了小时候,他带着她在小山上放纸鸢。午后的阳光跟现在一样柔和,小姑娘就这样沐浴在温暖之中,言笑晏晏。
五年过去了,经历了这么多事,郭钰始终怕她有心结,怕她独在异乡变得不再开朗。
但现在看来,是他多心了。
她始终还是那个小姑娘,那个她心尖上的小姑娘。
陆阿婆从木楼里出来,手里端着一盆骨头,左手叉腰,道:“老远就听见你的声音了,叽叽喳喳的,话多。哎!别把他揉脏了,刚洗过澡的!”
阿瑗佯装没听见,兜着宝石两只前爪转圈。
陆阿婆看到随后跟来的郭钰、沈东榆夫妇俩,把盆搁在地上,在围裙上抹了抹油渍,笑道:“东榆啊,身体现在好多了吧,吃过早饭没?来,我这儿啊正好做了仙果粥,还是热乎的!”
沈东榆笑着回道:“好呀,我们俩正好没吃早饭!多亏了阿婆,我现在好多了~我们在这打扰这么长时间了,也挺过意不去的。”说罢看了眼郭钰。
郭钰继续道:“多亏您,东榆才能恢复地这么快,您是我们的大恩人呐。”
“可别这么说,我与你们父亲也是旧相识了,能帮一点是一点。再说,不都是一家人嘛,一家人不言谢。”
陆阿婆捞出一根大骨头扔出去,宝石鼻子一动,身子一缩,立即挣脱阿瑗魔掌,叼着美味大餐嘚嘚跑远。
阿瑗跑到阿婆身侧,挽着胳膊道:“哼,阿婆你也太偏心了吧,也不问我吃早饭了没”。
“嘿你这个没良心的,我哪里偏心了,就知道你没吃饭,做好了等着你的!”
“嘿嘿,阿婆最好了”阿瑗靠在陆阿婆肩膀上,满心欢喜。
陆阿婆身子骨很硬朗,虽年过花甲,仍旧腿脚便利,举手投足间不减当年风采。
据说她当年也是苗疆巫师中的佼佼者,修习多年后,走上了从医这条路,自此苗疆多了一个妙手回春、能起死回生的巫医,声名事迹传颂江湖多年,桃李满天下。
所以有才能的人总是这样,不管做什么,都能有所作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