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转凉了，玉琉宫院子里的梧桐树叶子落得一天比一天凶。

　　深秋了。

　　三交六椀菱花槅扇窗半开，林珂漠然地收回视线，凝向铜镜中的丽影。精致的眉眼被厚重的妆容装点得冷艳高贵，指腹细细地抚上脸颊，肌肤仍然细腻光/滑，却已经显现出了颓败干枯的迹象。

　　毕竟，她已经二十四岁了啊，比不得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无声地苦笑了下，因为我老了，你便不待见我了吗？还是你自始自终从未真心待我？

　　一个月了，她被打入这玉琉宫已经一月有余了，穆时轩禁止任何人探视她。

　　她永远忘不了那一日，凤轩宫所有太监宫女一概被仗毙，一切在暗中无声无息地进行，一夜之间，天翻地覆，她成了冷宫弃后。只有乐香出宫替她办事逃过一劫。

　　“娘娘，该用膳了。”来人推开门扉，将碗筷重重地摆放在桌子上，端着姿态阴阳怪气地“请”她用膳。

　　皇宫里惯来是见高爬见低踩的，她在精于算计的女人堆里摸爬滚打了十余年，哪会不懂。

　　当下也懒得跟她计较，林珂冷笑一声，曼声道，“放着吧。”

　　款款起身，挪步到桌前，她的动作仍是那么婀娜从容，根本不像是一个居于冷宫的废后！

　　木然地嚼着残羹冷炙，沙子硌着了牙齿，牙齿磨得难受，她淡然地吐出来，举着筷子细细挑拣，继续吃。

　　舌尖上传来又酸又咸，又苦又涩的味道，夹杂着淡淡腥味。林珂胃里一阵作呕，急忙吐出来，仔细一看，黑黢黢的一小粒，竟是老鼠屎，不止一粒，碗中还有。若说是不小心的，那也太不小心了。

　　“欺人太甚。”拂袖将碗筷推倒在地上。

　　林珂猛地倾向一侧，张嘴“哇”地一下子吐了出来，她恶心地连连干呕。手掌悄悄抚上小腹，那里已经有一个小生命了，那是她的孩子，只属于她一个人的孩子。这样作践她，她也不气，为了孩子，她不能饿死在这里，她还要活着走出这扇门，亲口告诉穆时轩她有孩子了。虎毒不食子，就算穆时轩不在乎她，也会在乎她的孩子吧。

　　莺儿脸色一变，连连后退了好几步，生怕她吐到她身上，闪到门边上才堪堪站定，捂着嘴兮兮一笑道，“哟，皇后娘娘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把饭菜给倒了，奴婢知道您是金枝玉叶，身子金贵着呢，吃不惯这等粗陋的伙食。可玉琉宫不比凤轩殿，您啊，还是忍耐一下为好！”

　　“皇上驾到！霜贵嫔娘娘驾到！”门口传来小太监尖利的唱喏声。

　　慕铭轩一脸怒气地进来，明黄锦服包裹着他修长的身形，紫玉束发，依然身姿卓雅俊美无俦。

　　林珂愣怔地看着他，存了一丝侥幸和期盼。

　　“皇上，您瞧，皇后娘娘见了您都不肯跪下呢，好大的架子！”嫩黄色宫装的女子小鸟依人地挽着他的臂弯，清喉娇啭，嫣然巧笑。

　　林珂这才注意到慕铭轩身边还有一人，她锦缎般的长发用一支福禄寿三色翡翠簪子挽成了坠月簪，肌肤细润如脂，粉光若腻，额心点着清淡的梅花妆，美丽得动人心魄。

　　她只有这一次机会陈诉冤屈，林珂脸色一白，无视骆丛霜的讥讽，屈膝跪下，咬牙膝行至他脚下，揪着他的裤管软声开口，“皇上，您仍是不相信我吗？我没有将宋婉芸推下台阶，我可以对天立誓，如有半句虚言，就叫我碎尸万段不得好死。”

　　“闭嘴！你这个蛇蝎毒妇。不是你推她，难道还是她自己摔下去的不成。”穆时轩厌恶地一脚踹向她心口，寒意凛然道，“不必起誓了，朕不信你的誓言。还在轩王府时，你便心狠手辣，仗着先皇宠幸无法无天胡作非为，下手残害过朕多少子嗣？芸儿是你的金兰姐妹，和你素日无仇，你也下得了手去害她的骨肉。芸儿善良温婉，她被你害得没了孩子还在朕面前替你开解，说你不是故意的，你只是一时错手，求朕宽恕于你。朕若是宽恕了你这一次，恐怕会后患无辞。当年朕奈何你不得，如今你以为朕还会纵容你吗？”

　　林珂双手护着小腹歪倒在地上，嘴角沁出一丝血迹，心头悲凉，轻轻地呵笑出声来，“主母未孕，小妾不得有孕，我循着家规祖训办事，何错之有！皇上，我还是那句话，我从未害过宋婉芸。”

　　就是宋婉芸自己摔下去的。

　　真相就是如此，只是穆时轩不信，真的也便成了假的。

　　宋婉芸是盛颜仙姿温婉纯善，她就是貌如夜叉心如蛇蝎。

　　穆时轩凌然而立，目中不带一丝温度，“魏忠，念。”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后林珂失序，不配为后宫之首，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玺绶，即日起幽居玉琉宫，钦此。娘娘，接旨吧。”

　　废后……

　　他竟要废后……

　　是她捧着一颗真心送到他脚下，让他肆意践踏。

　　林珂寒心地看着他，“穆时轩，我是你八抬大轿娶进门的发妻啊，我嫁给你十年，可有一点儿对不起你？当初你势单力薄，夹在和三皇子党之间两面为难，是我在舅舅面前为你帮你说话；你带兵出征，围困洛阳关断粮五天，是我拼着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前去替你解围；你到河图治理水患，赈灾银两只是杯水车薪，当地百姓暴动，是我一家一户去游说当地的富绅出钱出力……”

　　“住口！”穆时轩低吼一声打断她的话，他最不愿意提及的便是从前和她共度的昔日，他忘不了从别人眼中“穆时轩是靠着女人上位的”那戏谑的恍然大悟的眼神。

　　穆时轩满面阴蜇地蹲下来，一个巴掌落下来，“贱人，你不提曾经朕还能饶了你。你倒是提醒了朕当年被逼娶你的屈辱。”

　　被逼娶她。

　　一个两个都这么说，如若穆时轩当真跟她说过一句他心有所属不能娶她，她便认了。

　　可穆时轩从相识到婚后都对她温柔礼遇，她一个未出阁不懂情爱的小女人哪里读得懂他的心思。是他胆小畏惧不敢拒绝她得罪了她母亲和舅舅，现在倒反咬一口。

　　“我真是有眼无珠，有眼无珠啊……我真后悔嫁给你！”林珂整个身子伏在地上轻轻颤抖起来。

　　穆时轩阴沉着脸示意魏忠带骆丛霜先出去。

　　“后悔嫁给朕，那你想嫁给谁，景阳候吗？贱人，你几次三番私会景阳候，别以为朕不知道，朕不提是给你颜面，是你给脸不要脸。”

　　林珂眸中无泪，心下凄楚道，“我没有，我和景阳候之间清清白白，天地可鉴。”

　　穆时轩拂袖起身，嗤笑一声，“清白？你们若是没有什么，他会答应你的请求带兵来救我？一天一夜，你们都待在一起，你都答应了他什么，你们都做了什么只有你们自己清楚。”

　　像她身上肮脏不堪似的，穆时轩掏出手绢，一根一根擦拭干净了手指，将手绢丢在地上。

　　林珂深深地凝视着他，她想要看看这副英俊或人的皮囊里到底有没有心？她去求景阳候都是为了谁，是为了救谁？他这样想她，他还是不是人了。

　　穆时轩皱了皱眉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别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朕。你还有个小宫女叫乐香是吧，你想叫她去给景阳候通风报信，叫他来为你出头？朕可以痛快地告诉你，她永远都不能了。”

　　他扬起手，殿内悄无声息地上来两个小太监，拖着一个人丢在她身旁。

　　女子面朝着她软软地躺在地上，素青色的衣衫，头发凌乱得散在面上，这些都不妨碍她认出地上的宫女的身份。

　　“乐香！”

　　“乐香，你醒醒，醒醒啊！”拨开遮盖在宫女面上的头发，露出死白的脸庞和发乌的嘴唇，身体早就冰凉了。

　　“你杀了她，你怎么能杀了她，乐香，乐香……”

　　她汲汲营营了半生，竟连一个身边亲近的人都护不住！

　　林珂心神大恸，她双目充血，一会儿大哭一会儿大笑，笑得凄厉悲哀，哭得宛如厉鬼，那悲怆的声音回荡在空荡荡的冷宫，听得人不寒而栗，听得不相干的人心里头都一阵阵发紧。

　　忽然一阵头晕目眩，她整个人陷入了昏暗之中，醒来时她仍然躺在冰凉得地面上。

　　她活着唯一的盼头便是这个孩子了，他的到来是上天对她的眷顾。

　　就算哭泣也没有人垂怜，那为何还要哭？被废之后，林珂随遇而安地在玉琉宫里住了十来天，直到某一天晚上她吃了晚饭便昏昏欲睡，这才觉得茶水有问题。

　　冷，好冷！苏醒时唯一的感觉便是好冷。

　　“还不醒，再泼！”老太监往地上啐了一口。

　　又一桶冷水当头泼下。

　　睁开眼只见她手脚都被绑住了，再看周围的环境，是个阴暗潮湿的地窖，这里不是玉琉宫。

　　宫装丽影从门口缓缓踱过来，老太监低头哈腰地退到她身后。

　　她自己没关系，她的孩子不能有事，林珂大力挣扎起来，“放开我，你们要对我做什么？霜贵嫔，你要对我做什么？”

　　“掌嘴！敢以下犯上，不自称草民。”

　　林珂像只骄傲的天鹅，昂着头高声道，“娘娘错了，便是我被废，不再是皇后娘娘，我也是先皇的侄女，尊清固伦公主的嫡女，正二品尊清荣华郡主，并不需要向你行礼。”

　　即使她沦落成别人砧板上的鱼，林珂身上仍透着一股子与生俱来的高贵和从容，她一个眼神便震慑得两个嬷嬷不敢上前。

　　骆丛霜气得维持不住笑容，脸上露出狰狞的表情，怒斥道，“玉琉宫昨晚被一场大火烧成了灰烬，林珂，这世上已经没有废后林珂了，更加没有荣华郡主林珂了。现在你就是我手心里的一只蚂蚁，我随时可以捏死你。张嬷嬷，李嬷嬷，动手，还要本宫重复多少遍。”

　　“是。”两个脸上满是褶子的嬷嬷听了这话，毫不留情地对着她的脸左右开弓起来。

　　只要一想到那个未出世便夭折了的孩子她便夜夜失眠，恨得喘不过气来。看着她狼狈的模样，骆丛霜满意地妖妖娆娆地笑了起来，露出森然雪白的贝齿，眼中闪烁着怨毒疯狂的神采。林珂，当日你作威作福时，可想到有今天。

　　“韵秋，你来告诉本宫。什么样的刑法，最恶毒最残酷最叫人生不如死。”

　　名唤韵秋的女子相貌只是清秀，只是那双眼深黑莫测，她微笑着沉吟半晌，徐徐说道，“若说最叫人生不如死，《史记·吕太后本纪》有载，‘汉高祖宠幸戚夫人，高祖死，吕后断戚夫人手足，去眼煇耳，饮瘖药，使居厕中，名曰‘人彘’。”

　　彘，豕也（猪）。剁去四肢，挖掉眼珠，流铜灌耳，使其不得闻，割其舌，使其不能言，削鼻剃眉发掷于厕。

　　骆丛霜才学不高，只识得简单的字，戚夫人的事迹倒是听说过。闻言，骆丛霜一愣，旋即笑了起来，“这是芸妃的意思？”

　　韵秋面色淡淡笑而不语。

　　“好，我便卖给她个面子。”骆丛霜漫不经心地说着，林珂将骆丛霜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几乎快要疯狂。

　　“宋婉芸，你好歹毒的心思！”林珂尖声嚎了一声，随机便脑袋歪向一边，无力地喘息着，胸口急剧起伏，像是马上便要气绝身亡似的。

　　“娘娘，您也别怪老奴，老奴也是奉命行事，迫不得已，要怪便怪下命令的人吧。”

　　小太监桀桀笑着，拿着尖刀向她靠近。

　　林珂盯着那反射着寒光的匕首，无声地闭上眼，眼角滑过一滴泪水，孩子，今生我们无缘，娘没用，护不住你。

　　“嬷嬷，不好了，她服毒自尽了。”

　　“那还等什么，快动手啊！”

　　那是她五年前她备在身上藏在牙齿里的毒药，若是遇到歹人凌辱她便服毒自尽，却没想到最后用在了这里。

　　“穆时轩、宋婉芸，我死后必化作厉鬼，纠缠你们生生世世……”

　　五脏六腑的剧痛在身体内扩散开来，最后的意识是她感受到手臂一阵剧痛，然后一条断臂自眼前飞过。

　　她亲眼看着自己七窍流血地躺在那里，被人剁去了四肢，挖了眼睛，割了其舌，削鼻剃眉，亲眼看着自己残缺不堪的身子陷于屎尿之中。

　　忽然一道白光闪过，她便失去了意识。<更新更快就在笔趣网www.biqu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