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子仲让紫萝盯着楼下等醉的小厮,自己从后面先溜出去,套了车马,带着草笠,粗布袍子,拿一根长鞭,打扮成市集上的车夫,绕了一圈接上四个丫头。
要是显了真容让人认出来,也就不用郊游了,尽被那些千金大小姐们堵在路上当猴子围观了。洛陵女子开放,不拘小节,苏子仲又以“形神俊秀才华横溢”蜚声洛陵,出门时常常遇上一些借着讨教诗文为由的姑娘们。若真是讨教诗文也就罢了,可皆是左左右右问些“公子贵庚府里几人喜欢吃什么有什么爱好钟意怎样女子”话题。眉眼里恨不得要将苏子仲一口吞了下去。洛陵女子有送心仪男子丝帕的传统,分别时送上一方丝帕,写上闺名,有才情的女子还会绣上一首相思诗词,别有一番韵味。苏子仲经常出门一趟回来两只手都抱不住,遇上个胆儿大些的,偷偷塞给苏子仲贴身的亵衣、肚兜,悄声告诉苏子仲入夜几时在何处等候,倒把苏子仲臊得满脸通红。人家姑娘一番情谊,送的东西又不能乱扔,可总不能大街上一手拿亵衣一手拿肚兜招摇过市吧。
苏子仲这种幸福的烦恼可不是人人都能体会的,索性平时出门都遮着脸,从风雨楼后院翻墙出去。
出行不过两三刻,清风渡便映入眼中。
清风渡是洛陵水路出行的起点,沿洛河上可抵北方的丰国,下可达南方的璟国、渝国。洛河在进入璟国交界处河水变宽,被一座“分水山”一分为二,一侧流向璟国,与明滟江相连。一侧入渝境,与八万大山流出的嘉河汇接,环环绕绕流向未经探索的莽荒之地,被渝地子民称为“姆河”,意为母亲之河。
清风渡有近二里的弧形入河廊桥,这座廊桥见证了洛陵人的分分合合、生离死别,沿岸亭阁错落有致,墙上随处可见前人的题壁。有感叹洛陵的雄伟壮阔,有送别友人的浓浓思念,有初来洛陵大展宏图的美好期待,有即将出行千里对洛陵的不舍,更有描述日日在渡口等待良人平安归来的忐忑。
清风渡是洛陵人郊游的最佳去处,周边头脑精明的百姓、商贾,在这附近辟了一条小街,根据时令的不同售些吃食、纸鸢、风车、炭材、帐篷、遮伞,许多手艺人也会来此卖些自己制作的小物件,另有杂耍卖艺、算命卜卦、挑担货郎行走期间,热闹非凡。大户人家出行车马多仆役多,东西准备得足,也瞧不上这些路边摊的东西,到这小街上来的大多是寻常百姓,因此这条街就如洛陵城里的小街小巷一样,充满了市井的烟火气。
正是这芸芸众生的百态,不同的活法,才让人间更加真实、更加可亲。
要往清风渡,先上明月堤。洛河以前可不是如此的顺从,每逢雨季,洛河水位暴涨,奔腾的河水带着上游的泥沙一往无前势不可挡,家住在洛陵城外的人,也许一夜之间,连带着性命、宅子、牲畜、禾木,都葬送在这无情的洛河里。很多年前,有个姓苏的地方官,不忍百姓之苦,用几十年的时间发动百姓沿着洛河两岸在洛陵城外修了筑起了长长的明月堤,建了数以百计的水闸,沿途开了许多小口以泄泥沙,为了防止河水的冲刷,堤上堤下还种了很多垂柳。往后历朝历代,都在原有的基础上对明月堤进行加固、清淤,洛河才有了如今的气象。百姓能在城外安居乐业,十分感激苏姓官员的功绩,把这明月堤称为“苏公堤”。清风渡自明月堤向洛河内铺开,站在明月堤上,柳枝轻曳,遥望洛河汤汤,渡口人行如梭,时有歌者以曲抒意似磬韵还幽,舞者珠缨旋转星宿摇,实在是令人心旷神怡流连忘返。
苏子仲把车马停在小街附近,四个小侍女知道公子性子,也不去管他,先是租了一顶大遮伞,摆好了坐垫、茶具、饮酒行令的竹筹,结伴牵手去买新鲜的小玩意去了。苏子仲拿了一本书,先去题壁一观,待得头仰酸了,转身回了明月堤,寻了一处僻静的草盛之所,摘了笠帽,以书遮面躺在草上,松开腰带,肚子朝着太阳,呼呼大睡。
原来晒得是腹内之书……
苏子仲睡得正酣,迷糊中有人触碰自己的小腿,以为是四女喊自己去玩,没睁眼,懒懒散散了翻个身说道,“别闹,公子我的书才晒了一面,待我再睡会,把另一面也晒晒再陪你们喝酒。”
猛觉得小腿一疼,苏子仲暗想四女下手不会这般没轻没重,又翻过身来,扎好腰带,抬眼看到底是什么人吵醒自己。
四个穿着洛陵尉服饰的兵士立于身前,其中一人手中长枪倒拖,想是用枪柄捅醒自己之人,另有一个身着青袍头戴双耳富贵冠年约二十上下的公子哥儿背向自己,暂时不知模样如何,只听见此人声音传来。“这洛陵城,敢在我杨临风面前自称公子的,可没几个人。”
潇洒的转身,一柄折扇在转身间开了又合,合了再开,微微一扇,连苏子仲都觉得这个动作真的是说不出的倜傥风流。只是,这哥们长得太寒碜了些,吓了苏子仲一大跳。
阔额尖脸,小眼塌鼻,颧骨高耸,下颌牙把上颌牙盖住,民间俗称“地包天”,又叫“抽屉嘴”,头顶双耳富贵冠,可惜正常的帽子确实遮不住这又宽又大的额头,说不出的滑稽。幸好是白天,大晚上遇见苏子仲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以为是见鬼了。
“这位公子,不知道在下睡在此处,哪里得罪各位官差。”苏子仲没起身,冷冷说道,无端被人吵醒,菩萨还有起床气呢。
“得罪?哼,此处四下无人,瞧你鬼鬼祟祟躺于此地,是不是想破坏明月堤?本官奉父丞将令巡守明月堤,对你般可疑之人必须查核。”
苏子仲又不是傻子,皇城周边不允许驻军,距洛陵城最近的驻军也有六十余里,明月堤日常巡护均由洛陵府组织民夫查溃查漏,由沿线各地村长里正汇总堤情上报,从未听说明月堤有专门的巡守官。
“这位官爷是觉得在下要用手把这明月堤抠塌吗?还是睡觉时把明月堤压塌?”苏子仲不仅好气又好笑。
“还敢犟嘴,来人,将此人抓起来,送入尉牢,本官自会细细审问。”杨临风知道自己长得丑,最见不得好看的男子,平日也不太出门,就在府内作威作福。见苏子仲俊朗非凡,打扮虽然普通,但难遮英气,遂一收折扇,啪的一声击在掌中,下令随行的尉士将苏子仲抓起来。
一名老成持重的尉士连忙劝住杨临风,“公子,尉丞大人说了,公子巡查即可,切莫生出事端。依我看,这人就是走累了躺在此处睡觉,况且随身未见作案工具,不如呵斥几句赶走算了。若贸然抓了,尉丞怪罪下来我们吃罪不起,还请公子莫让我等为难。”
洛陵尉统管洛陵城及周边寻常刑名、缉盗、治安、细作之事,太平时期是不需要穿兵甲的,只是六国之间战乱四起,有些流民与流寇无异,加上都城要地,他国奸细防不胜防,治安也是首要的大事,因此这洛陵尉依军制管理,仅少量轻骑,多为步卒。节制洛陵尉的长官称尉丞,从四品,别看上朝的时候就快排到大殿门口了,却是实实在在的有实权肥差。
能在洛陵尉当差的,谁不是人精。洛陵城高官巨贾云集,关系错综复杂,说不定街上随便走得一个行人,都不能轻易得罪,谁知道人家是什么来头。尉府里那些愣头青要是觉得穿着一身洛陵尉的制服就可以耀武扬威早被吃得渣都不剩了。
“怎么,你觉得你比本公子聪明?本公子觉得此人必是敌国派来的奸细,洛陵尉对奸细有不审而治的权限,还不快将此人拿下。出了问题,我自会向父丞请罪。”别看杨临风长得不咋地,可脑子转得挺快,扣上个敌国奸细的帽子,证据不证据也无所谓了。
“你说我是奸细我就是奸细吗?好啊,我招供,这清风渡和明月堤千百游人都是我的同党,你怎么不一并拿下。”苏子仲觉得这姓杨的脑子有坑。
“你们看,此人已经承认是奸细,还不拿下!”杨临风又下命令。
几个尉差知道这杨临风的德行,无奈上前,将苏子仲拽起来围住,老成持重的尉差小声对苏子仲说,“好汉不吃眼前亏,你待会跟杨公子说点好话赔点小心,这事就过去了,尉丞大人老来得子,杨公子被惯坏了,并无大恶。一会儿我等再劝劝,暂且委屈小哥跟我们走一趟。”
囿于家规,苏子仲不能显露出自己是武者,不然依苏子仲的身手,十几个普通尉差也是不够看的。没奈何,只得被尉差拥着,跟随在杨临风的后面往前走。忽见不远处,自己的几个小侍婢在草地上放风筝,眼珠一转,计上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