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自己的终身大事,叶倾城是这么想的:宁为英雄妾,不为匹夫妻。
话是这么讲,可若是真让她去给英雄做妾,她能掐着腰从自家院子骂到三条街外。莫看她年龄已到达堪称老姑娘的岁数,可有资格纳她做妾的英雄还没有生出来。“宁做英雄妾”,不过是一番托词,来凸显她叶家大小姐的眼光之高,再无其他的意思。让她叶倾城做妾?笑话!凭她叶家的巨额资产,凭她是叶家的千金大小姐,她不纳英雄做妾,自认为已经很是守妇道了。
叶家小姐眼光高,其父亲叶家老爷眼光更是高。
叶老爷名叫天雄,表字昌鸿,仅从叶老爷名字上看,便可知他定是个威武又霸气的人物。叶天雄不仅名字霸气,其身份也十分霸气,乃是前朝一大官,官位大到,革命党一开进北京,首先指名点姓的就要抓他。
叶天雄自认是英雄,而英雄又非男子汉大丈夫不可,男子汉大丈夫又向来能屈能伸,所以大清一倒台,叶天雄立刻从英雄原地变身成为墙头草,一刀剪了辫子,随着革命的春风直接倒向了北洋政府,还在陆军部混了个参赞的闲职。
叶天雄不但保住了家业,还在新政府又当了个闲职,白白领一份薪水,这在当时的满清高官里,算是绝好的下场了。哪知叶天雄自认还算年轻,并不肯乖乖赋闲在家提笼架鸟,可他不赋闲,却又实在无事可做——毕竟正赶上军阀混战的时候,陆军部长都成了摆设,他一个参赞,更是没有存在感可言了。他二十岁成婚,二十一岁就有了宝贝女儿叶小姐,二十五岁有了宝贝儿子叶少爷,大小姐眉目如画,二少爷英俊潇洒,他也是英气不减当年,所以一家三口宅在大院儿里,吃饱喝足之余,终日面面相觑,都有虚度光阴、宝刀蒙尘之感觉。
幸亏叶家少爷天生就是个妙种,绝不肯让父亲和姐姐真的虚度光阴。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整天去外面惹是生非,不把局面搞得不可收拾不罢休,叶老爷和叶小姐整日疲于给他擦屁股,倒是真的觉得不再光阴虚度。
叶家二少爷学名叫做临风,表字俊庭,还从教会学校得了个洋名叫做彼得。
叶临风身为家中唯一独苗,其地位自然是天上地下,唯他独尊的。自小家里人就十分宠溺他,姐姐也十分疼爱他,叶家二少爷在这些铺天盖地的宠爱中,被宠成了一只骄傲的小野马。
小野马学习成绩不行,也无其他过人之处,倒是十分精通于败家之术,成天累月的出入风月场所,吃喝嫖赌抽,桃色绯闻整天上三流小报,把叶天雄的脸丢了个一干二净。
叶天雄给女儿起名倾城,儿子取名临风,本是个好期许,希望女儿倾国倾城,儿子玉树临风,结果两个孩子长得倒是都挺不错,女儿也十分争气,唯独这个儿子,被他惯成了这服倒霉样。他起初还十公痛心,后来也对儿子失望了,废了就废了吧,横竖他还有个好女儿,横竖他叶家的资产经得住败。
叶天雄认为,想要让生活重新焕发生机,就该再打下一片江山来。只要他有了权势,就在新政府大有作为,大发横财了。
可他已经是老骥伏枥,又是个文官,手下没有一兵一卒可打,女儿虽然聪明漂亮,可终归是一介女流,再如何优秀也不能去官场抛头露面去,儿子又是如此的不争气,所以他思来想去,若是想要让着死水一般的宅门重现往日辉煌,就要敞开家门,纳入新风,说白了,也就是招个贤婿上门。
一是解决了女儿的终身大事,二是让女婿也提携提携他这个赋闲在家的岳父,比如女婿若是做了一省的督军,那么像他这样英明神武的老岳父,当个镇守使还不是绰绰有余?而之所以想招女婿上门,实在是因为叶老爷舍不得自己的宝贝女儿外嫁。毕竟女儿这么凌厉,全家能管住叶临风的也只有自己的女儿,若是让女儿出嫁了,那么叶临风还不得把家中的房顶掀了去?
叶老爷把心中的小算盘打的噼啪响,就等着一省督办,亦或是总长,亦或是总司令,再不济是总裁主动登门入赘。可这一类的人物往往不缺女人,万万不可能乖乖嫁入叶家,所以一转眼的时间,叶小姐都到了二十四岁的年纪,依然未找到婆家。这年头,女子年纪一旦过了二十,身价就要打折,一旦到了二十四五,身价更要打对折。所以叶老爷心中暗暗着急,担心女儿再嫁不出去,非但等不来上门女婿,再过几年,兴许主动上别人的门都难了。
叶老爷见天儿瞅着女儿独守空房,又瞧着儿子整日败家,心中便十分郁闷,郁闷归郁闷,叶老爷并未因为这份郁闷就影响了对生活的热情,吃喝玩乐以及光复门庭两项事业,是一样都不肯耽误。
前些时日张勋搞复辟,吵着让宣统皇帝重新执政,结果被讨逆军打了个屁滚尿流,叶老爷跟着张勋瞎掺和一场,险些被人抓进了监狱里去,幸亏他人微言轻,讨逆军只顾着打张勋,未能分出精力收拾他。于是叶老爷便当机立断,卷了家中财产,率领一双儿女,连夜逃出京城,来到了老家避难。
此刻他身处故乡老宅之内,尽管此乡近些年来一直是不断地打仗,但叶老爷自认是见过大风大浪之人,区区两个不知名的小军阀交战,其威慑和影响是万万不能入他叶老爷的眼的。故而叶老爷照样有闲心纠集一群满清遗老、昔日旧友吃喝玩乐,且认为自己是“出入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叶老爷同一大群老鸿儒们整夜整夜打麻将推牌九,仿佛对自己有仇,不玩到天亮绝不罢休。
叶小姐身为家中唯一一位头脑尚且灵光的主子,见父亲和弟弟这样不着调,起初还忍耐着,并不肯与这一老一小两大活宝一般见识,可时日长了,叶小姐也忍不住隔三差五抽弟弟几个大嘴巴子,同父亲吵上几架。
叶老爷和叶少爷一个挨骂,一个挨打,又自认都不是叶倾城的对手,故而打不过就跑,一致决定躲去外面玩,再不肯碍叶倾城的眼了。
叶倾城无人可抽,无架可吵,乐得自在,便不再过问那父子两个的荒唐事,由着他们玩去,自己还眼不见心不烦,踏踏实实关起门做她的老姑娘去。
可这样的好日子并未持续多久,叶小姐便又成天惦记这父子两个了。
因为城外的仗越打越激烈,竟然有个越打越大的趋势,及至这天清晨,一发炮弹砸进了城里,叶小姐才真正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他们身处故乡,故乡位于河北与山东交界的某县城,这里山高皇帝远,大总统可管不着。并且这里的小军阀们可都是杀人不眨眼的狂徒,是绝不会在乎他们叶家在京城的威名的。
叶小姐披头散发从床上坐了起来,听着炮声,心中暗暗担心父亲与弟弟的安危。
她唤来了贴身丫鬟小翠,问道:“刚才城里可是打*炮了?”
小翠是个伶俐的丫头,此时见主子眼神飘忽,脸上阴晴不定,便加了百分之一百二十的小心,唯唯诺诺的回答了:“打了,我刚才问了守门的张喜,张喜说打了两炮呢!”
叶小姐听到这里,更是心惊肉跳,便着急问道:“老爷和二少爷呢?”
小翠有心把父子二人的行踪搪塞过去,可见了主子这横眉立目的模样,谎话顿时憋回了肚子里去:“老爷和少爷,昨天晚上就着伴儿去打小牌了……”
“什么?!”叶小姐一拍桌子,瞪着眼道:“炮都打成这样了,他们两个还有心思打小牌?”
小翠被她瞪得一激灵,连忙说道:“我这就去找他们回来。”
半小时以后,叶家父子二人被小翠连拉带拽的拖回了家来。
叶临风打了一晚上的麻将,喝了一肚子红茶,抽了半桶子香烟,以至于他见了叶小姐,迎面就对她打了一个长长的臭哈欠:“姐,什么事这么着急,非让小翠找我们回来,牌还没打完呢……”
叶小姐被臭哈欠熏得闭了气,怒火中烧,扬手就是一个大嘴巴子,险些把叶临风的头抽到腔子里去:“外面都打成这样了!你们还有心思打小牌?不怕炮弹砸到你们脸上?”
叶临风从小娇生惯养,比叶小姐更加富有女子气概,此时挨了嘴巴,顿时眼泪鼻涕齐流,迅速闪身躲到了叶老爷身后:“爸你看看!姐打我!”
叶小姐一瞪眼,扬手欲打还休:“我打的就是你这个败家玩意!”
叶临风受了姐姐的惊吓,顿时更加梨花带雨,叶天雄见识了女儿的淫威,立刻吓得成了狗熊,没了脾气,不敢与其正面交锋,只能好言好语和稀泥:“倾城啊……你女孩子家家,不要这么大火气,小心嫁不出去……”
叶天雄不说这话还好,此言一出,语惊四座,连小翠都觉得要不好。
叶天雄的话触及了女儿的伤心事,只见叶倾城眼珠子瞪得溜圆,竟然有了蜀将张飞的风范,她高声问道:“爸!你说什么?!!!”
叶天雄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可在儿子面前,万万没有老子对女儿服软的道理,便壮着胆子说道:“本来就是!你一个女孩子家家,还管起你老子来了!我告诉你,我爱去哪去哪,你少管闲事,你有这闲工夫,先给你自己找找婆家吧!”
叶小姐气的一佛升天,二佛出窍,她抬手指了叶天雄的鼻子,声音都带了哭腔:“爸爸!你讲话太难听了!”
叶天雄也觉得自己理亏,颇想好言好语哄女儿几句,可谁知这个时候,突然家里的后院传出一声巨响,随后冒出了混混的浓烟。
是炮弹!
四个人顿时傻了眼,纷纷愣在了原地,还是叶老爷率先反应了过来,他肝肠寸断的喊了一嗓子:“哎呦我操!这群丘八打仗怎么打到我家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