泜水,
是一条美丽恬静的古河。
它养育了两岸居民数千年,却始终不疾不徐,自西向东缓缓流淌,最后汇入冀州的滏阳河,为下游送去更多生机与滋养。
可是,
它却偏偏又是一条不祥的兵戈之河。
一千多年前,晋、楚两国争霸春秋,曾在此处最后决战,上万忠魂埋骨河畔,血流飘杵;
七百年前,淮阴侯韩信也曾在此地身陷绝境,不得不陈兵河岸,创下了“背水一战”的千古绝唱。
这里发生的每一次战斗,最终都成为了影响历史走向的关键点。
此际,大魏两位名扬天下的上将军,再次在这泜水河畔的夜色之中,布衣而垒,兵戈相见。
然而现在,场中的两人,却谁也没有功夫去思考,他们之间即将到来的这场厮杀,又会对未来、对天下,掀起怎样的波澜……
“娄昭!某乃朝廷正一品开国公、京畿都督!便是丞相亦无权擅杀!尔无旨行事,莫非是意欲谋反吗?!”
斛斯椿此时已拨出了马前的错金环首百炼刀,用刀尖指着对面负手而立的娄昭,厉声质问道。
“呵呵……哈哈哈!”娄昭听到这话,先是冷笑了两声,接着却是忍不住昂首大笑了起来,笑声中带着一丝无比的痛快与得意。
长笑过后,娄昭冷冷的朝着斛斯椿等人一挑眉毛,高声道:“斛斯大人莫不是糊涂了?今日我等只是些渔木寨的山野匹夫。本就是匪,天不管、地不收,便是反了又当如何?!”
“你……!”斛斯椿顿时语塞,面对着这满身邪气的娄昭,竟是一时找不出应对之词。
这时,那名一直随在斛斯椿身旁的黑脸汉子,已从二人方才的对话中,听出了此间的原委端倪。
他震惊的盯着对面那名身披皮铠的年轻人,心中如同涌起了万丈惊涛。
他怎么也没想到,眼前这名容貌俊秀的小哥,竟然就是那位凶名赫赫的濮阳公娄昭。
而令他更感震惊的,则是身为东道大都督的娄公,竟会亲自扮成土匪,公然率兵在半道截杀另一位朝廷正一品的京畿大都督!
他不禁想起从洛阳临行前,天子口谕中的那句“尔此行当以命相佑,务使国公安然抵京……”,原来,竟是应在了此处。
此刻,他心中的惊怒之情,甚至比斛斯椿更甚,因为这位开国公与他还有着一层鲜为人知的关系——乃是他的亲舅。
在这剑拨弩张的关头,他脑中心念百转,一时竟也愣住了,丝毫没有发现周遭的变化。
“羽林郎!快看!后路被断!”
耳畔突然响起一名随从惊惶的低喝,说的内容,却让他心中猛的一沉。
他扭头回顾,果见来时的官道远处,火光熊熊!
这下,就算他们拼死挡住前敌,斛斯椿也不可能再拨马而退了。
情急之下,他“腾!”的转过头来,目露凶光,探手入怀,掏出自己皇宫大内“羽林郎”的御赐金牌,高高举起,运起内劲,声色俱厉的对娄昭和他身后那数百劲卒高声喝道:“天子钦使——!某乃天子钦使!奉天子诏!护送开国公返京!拦阻钦使,罪同谋逆——!”
“内卫?!”
见到这道金牌,娄昭的面上也浮起一丝惊讶之色,却是转瞬即逝。
他原来只道这些跟随着斛斯椿的劲装汉子都是其部曲手下,却没想到竟然会是天子亲卫“羽林郎”!
娄昭曾听高丞相提起过,在京畿羽林诸军中,有一支最为神秘的力量,便是这“羽林郎”。
与京畿的左、右羽林军和宫卫羽林不同,这“羽林郎”乃是天子亲卫,人人皆授正四品游击将军衔,是普天之下,护佑天子安全的最后一道屏障,也是宫卫羽林各队的队官。
本朝羽林郎总共只有一百四十人,俱是从国内各处选调而来的顶尖高手,皆身负万夫不挡之勇,隐则如魅,攻则如虎,于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如探瓢取水。
这些羽林郎,平日与天子几乎寸步不离。不过天子偶尔也会安排一两人奉旨行事,办的也多是些见不得光、又极为棘手的阴暗活计。
娄昭的双眼,渐渐眯了起来,眼中精光流转,负在身后的双手,也放了下来,暗运劲气于周身。
他虽感到意外,但转念一想,也由此可见,斛斯椿此行定然身负绝密,亦是天子极为看重的。
他开始考虑,是否要活捉斛斯椿,逼问出天子的意图。
不过,这个念头也只是在娄昭脑中一闪而过。
他清楚,自己此番的任务只有一个:除掉斛斯椿,不留活口!
想到这里,娄昭嘴角一扬,对着左右环顾一下,再看向面前的二人时,语气中已满是悲痛,大声喊道:“儿郎们听了!今夜,开国公与天子内卫行至南赵东郊,突遇渔木寨悍匪埋伏,不幸血战陨命!”
“喏!”
身后数百人整齐高喧,声震灵霄!却让这寒夜变得愈加森冷。
“尔等……安敢?!”斛斯椿闻听此言,不禁气得怒目圆睁,抬刀点指着他身后那些士卒大声喝道:“尔等就不怕事后天子遣使,诛灭了你们的九族?!”
“哈哈哈!”娄昭闻言,放声大笑,高喝道:“众军都有!丞相府令:魏,东道大都督娄昭,领军巡至南赵,得悉开国公悲讯,亲率数百忠勇敢战士,攻入匪巢,尽歼渔木寨悍匪四百余人,从战士卒一律因功晋赏!”
“喏!”
再次响起的应喝声,声音更加高昂坚定,却让马背上的斛斯椿手脚冰凉!
“你……!就为了老夫,你竟然屠了渔木寨四百余口?!”
斛斯椿血灌瞳仁,厉声喝道:“他们不过是些没了生计的渔夫山民!你居然也不放过?!”
“唉——”,娄昭笑意未去,轻叹一声道:“若不是因为你,这些人又岂会受这无妄之灾?”
接着,他对着马上的斛斯椿重重一抱拳,沉声道:“开国公!昭,就此别过!将军浴血百战死!某,不用箭!”
说罢,他向后退了数步,隐入了众军之中,断喝一声:“结阵!”
一言毕,
“哗!”的一声,泜水河边,百军齐踏!下一刻,枪矛如林,山河色变!
小伍不再说话,一把拉过斛斯椿的马缰,沉默着打马向后退去,足足退了百余步开外。
他在马上绝决的看了斛斯椿一眼,用力掰开了对方紧攥着自己胳膊的手。
“众羽林!在?!”
“羽林郎”小伍跃马上前,剑眉倒竖,斜举长刀,高声嘶吼。
“为陛下赴死!”
他身后,仅余的三十七骑羽林宫卫同样抽刀在手,齐声怒吼!
“杀——!”
只有简短的一个字,三十余骑便义无反顾的冲向了那密如针林的枪阵!没人多说一个字,也没有一个人迟疑。
西域战马的奔速十分骇人,在本就不宽的官道上,短短百步距离,三十余骑便已如惊浪狂涛。
“起!”
就在即将撞上密密麻麻的长枪之时,小伍突然大喝一声!
三十余名羽林宫卫竟如同一人,令出之际,齐齐猛的一击鞍背,弃了战马,腾身而起,借着马匹的奔势,高举长刀,凌空向阵中跃去!
那平时被他们视作手足的三十余匹战马,却是踏蹄如雷,前赴后继的将血肉重重撞在了那密密叠叠的枪林之上。
一片惨嘶悲鸣之中,枪阵被撞得四分五裂,东倒西歪。
几乎是同时,三十余道黑影,在夜空中挥出片片致命的寒芒,落入了后面层层匝匝的结阵之中。
紧接着,密集的军阵中,便如同刮起了三十余道钢刀旋风,霎时卷起漫天的血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