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图用词藻来形容一场葬礼永远是徒劳无功的。
我不愿意多说,因为无论晴雨,出殡这件事总会呈现出灰冷的质感。所有的人都会面带哀伤,把自己裹在厚厚如裹尸布般的黑白丧衣中。于是大地上倥立起一尊尊遗世独立的摩艾石像,并且不断地在对逝者影像的缅怀中瑟瑟发抖。我们在殡仪馆的两侧整齐地列队,像是穿着清一色制服的士兵,对主人送去崇敬而留连的目光。我不知道那些悲伤情绪是扎根在什么上面,坚硬的磐石或是湿软的沼地,但我总是隐姓埋名地潜伏在人群中的那一个。
我曾经参加过数不清次数的葬礼,而且每一次的主题都是同这本书的主题无二——想你。这一次出殡的主人是柴滕。如若不是这场葬礼,他是一个我这辈子都不会遇见的人物。他就像是污泥浊水中的一片云朵,在我看清时,他已经飘过了。他的儿子就是柴晓羲,是我在日炭高中教的第一拨美术特长生。
我从没正面接触过这个叫柴滕的人,对他了解的大部分根据来源于挂在他卧室的一张有些斑驳的相片。我从东北师范毕业来到小城日炭教书的那一年,柴滕正在滕跃地产的办公室里堂而皇之地批阅文件。现在,在短暂的狂欢过后,我还活着,可他已经在地下了。这让我想起了若干年后都空空俯卧在湿地上,掏心掏肺地喊出的那句,小羲,对不起,我还活着。
我刚刚意识到跟柴晓羲同在高二美术二班的都空空缺席了今天柴滕的葬礼,其理由是包括我在内的所有师生都宁愿讳莫如深的。是都空空的父亲杀了柴滕,朴老师跟她的学生们小声地嘀咕,薄唇蝉翼般微微颤抖着。朴老师是省里从南方抽调来的骨干教师,有着十余年的教学经验和大约是我四倍的好评。现在,朴善老师跟我教一个年级的高二美术一班。
阳光已经从殡仪馆后方的壁窗洒落进来,先是照亮了摆放柴滕遗像的灵台,然后一点点向西移动。又有两三个女孩子的面庞被点亮了,奇怪的表情也一点点铺开。
“那都空空岂不成了杀人犯的女儿?整天跟她生活在一起多危险呐!”桂西苑的两腮像青蛙一样一鼓一鼓的。尽管这样,我必须承认桂西苑是日炭高中的女生中最成熟的。她把自己包在一套灰黑欧亘纱外套里,两条细长的腿撑起邹纱锥形裤,坡跟凉鞋里露出的脚趾涂得炭一样黑。我们男教师轻易不敢直视她的双眼,因为她那种妖媚的目光本不应停留在一个十七岁姑娘的眼中。
手捧遗像的柴晓羲似乎听见了桂西苑的话,狐疑地抬起铅块样的脑袋,细长的眼睛末梢送出一记刺人的眼光。他眼角那颗一克拉钻石大小的泪痣愈发地碍眼,只平添了我们对他内心的恐惧。我知道他一直在抽泣,因为他白衬衫下的肩胛骨一凸一凹地,像匹沙漠里受伤的骆驼。
我很想上前安慰他,但也知道出殡时说的陈词滥调是肤浅的,我不能这么对小羲。
可他的目光断断续续地游离,最终停留在我的身上,我感觉他好像有话要对我说。
“不要怕小羲,我和老师们也一样可以守护你。”我用力地拍了拍小羲的肩膀,似乎那样就能传递出我的关心一般。
“老师你千万不要守护我。那个杀人犯说会杀了所有保护我的人,让我一辈子孤独下去,甚至比活在暗处的他还要孤独。所以老师,在警察抓到他之前,请离我远一点。”
“见鬼的孤独!我是你的老师,我就有责任保护你!你可别被他的胡言乱语给骗了,以后的路还长着呢,鬼知道他是不是躲到了姥姥家!”
柴晓羲的脸色很不好,眉毛又淡又细,就像是用橡皮擦拭掉的。他那副羸弱的身子骨也一直像是借来的,时不时就要精心调养。可能也正是因为这种贾宝玉似的性子,小羲的女人缘一直很好。也许女孩子们都把他看成是姐妹,他也偶尔会陪女孩们逛逛街,看看电影。
这一次父亲的骤然离去给了他很大的打击。但所有不可调和的因素中,最恼人的还是都空空的父亲是杀人凶手。在这之前,都空空曾是柴晓羲最好的朋友,也正是都空空给小羲起了“纸片美人”这个昵称。
“空空没来么?”朴善老师很多嘴地凑过来,眉头紧紧地拧起来。朴善老师虽然是女人,但肩膀却像男人一样宽厚。方方正正的脸盘上挂着一对小豆眼和肉肉的鼻子。
我试图瞪她一样,但在用余光扫视到她身后的教导主任后,那些愤怒的气焰便被打压了下去。
“你动脑想想,换做是你,还好意思来么?不要拉低了一屋子人的智商!”说着,我一面用食指轻轻敲了敲脑袋,一面为自己的机智感到得意。
“那她不会对我们有威胁吧?”朴老师神经过敏一样地盯着我,有点像奴隶主挑选黑奴的劲头。
“一个孩子能有什么威胁?有病!”我故意回答得很夸张,以表明我与她截然不同的立场。都空空是一个乖巧到极致的女孩子,从不像普通都市女孩一样做作和张扬。她喜欢梳两个整齐的辫子,穿一身干净明亮的学生装。虽然在其他女孩的眼里这样的装扮看起来会很土,但我觉得这正衬托出了空空瞳孔中的空灵与不谙世事。
“空空的乖巧可爱可都是装的,你们别被她蒙蔽了!”
我一股火窜上来,想回头用目光杀死这样放肆的造谣生事者。
只见桂西苑像个小大人似的抱着胸,眉毛一横一歪地挑起。桂西苑不稀罕都空空的清纯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只因为她跟空空从始至终都不是一类人,路不同不相为谋。桂西苑并不像她的名字那样清新文雅,而是一个彻彻底底的俗人。就连我一个外班的老师都知道她爱钱爱到了极致,简直是欧也妮葛朗台的翻版。那些珠光宝气的首饰也大都是不合时宜的,至少与她的身份不符。
“请你不要恶语中伤空空,这件事她也是受害人。罪是她爸爸犯下的,没有理由全由空空来承担。更何况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你这样无疑是在她的面前垒砌了一堵墙。”
“同样一堆石子,是桥还是墙就要看她自己琢磨了。”桂西苑阴阳怪气道,让我心中翻山越岭般很不舒服。
“我不是夏洛克福尔摩斯,也没工夫跟你在这儿搞什么逻辑推理。但我要警告你,最好不要搀和小羲和空空的事情。”桂西苑乖戾的脾性顿时让我整个人都不好了,面色也像涂了烟囱灰一般。
葬礼结束以后,我就匆匆告别了小羲,打算搭上午十一点的那班电车回市里。听说市博物馆新引进了一批来自挪威的油画,我也很想去看看,看看日炭小城外另一个光鲜的世界。可也正是这一班电车,成为了跗骨之蛆。
在新边站台等车时,我就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十一点的那班电车人少得可怜,因为还没到大多数公司的午休时间,只有个别人忙里偷闲往来于城郊之间。电车已经很旧了,一股股暗红色的铁皮车厢就像是路边摊卖的散装红肠。我从小就不喜欢电车在轨道上呼啸而过的巨大声响,总是担心自己会被坏人推下站台继而轧成一节一节的。站台另一侧的围栏外有老乡赶着五六只山羊,羊的毛皮白得发亮,就如活活扯碎的云朵。
我的背后总是有双眼睛。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的错觉,但我真正感受到了后脊骨发凉的恐惧。做出这样判断的依据主要是我的鼻子,由于我的父亲是厨子,所以我的嗅觉也异常的灵敏。从我离开殡仪馆后,我就一直能够闻到一股若即若离的烟草味。男人身上的烟草味是对于身份最有利的识别,不同牌子的烟草,不同程度的烟瘾以及不同年头的吸烟历史都会导致烟草味道的不同。单单从那陌生的烟草味,我就可以判断出有人在跟踪我。
跗骨之蛆。
被人跟踪而引发的恐惧感一直不痛不痒地如影随形。在清晨厨房里烤面包片的时候,我会嗅到本不属于那里空气的味道。在洗好内衣内裤打算拿到阳台上去晾晒的时候,我也察觉到了漂白粉中掺杂的异样气味。两天后我迫于心理压力去警察局报了案,可是警察们也没有太当回事。只是象征性地做了笔录,后来因为警察局停电无法把情况敲进电脑,所以就暂时被搁置了。毕竟我只是单方面的怀疑,而没有确凿的被跟踪的证据。我有些担心跟踪我的人会与柴滕的死亡有某方面的关联,这是一个有未知个数解的函数关系式。
有好一阵子都空空都请了病假,起初我们都以为她是装病不敢来上学,但后来才从她的女友初美那里得知她真的发了高烧,又去县医院一连挂了两周的青霉素吊瓶。说实话,在看到她布满密密麻麻针眼的白净手臂时,我真的心疼了。无论是从老师的角度,还是从长辈的角度,我的心都软了下来。
都空空的内心是很脆弱的,像风筝的龙骨,一掰即折。我去她家照看她时,见她总是一味盲目地给窗台上的仙人掌浇水。
“仙人掌不需要去浇水,空空。”我从客厅里制止她的破坏性行为。
“嗯?”她迟疑地回过头,两个很久前编的辫子乱蓬蓬的,散乱的发丝在阳光下褪成了亚麻黄色。被汗水浸湿的刘海下额头微微凸起,承接的是高高的颧骨和窄窄的下颚。从侧面看上去,她的五官很立体,像是工匠叮叮咚咚刻下去的。很多时候都是人如其名,都空空的眼神空空的,好像停留在你身后的某个地方。然后笑起来时你会蓦然地很遗憾,因为她深深的法令纹笑起来并不是很美。
“我是说如果你总是给它浇水,有一天它会死掉的。”我放下手中正在擦拭的高脚杯,玻璃触碰到金属发出乒乓的声响。
“本来它有一天也会死掉的,不是么?”都空空缓慢地转过身,安静地把水壶搁置在大理石窗台上。
我察觉到氛围有些不对,似乎有什么都空空极力想去掩饰隐瞒的东西。
“空空……你会想……爸爸么?”我犹豫再三,还是极其好奇地问出了这句话。
“比起爸爸,我更想念我的妈妈。”都空空的回答冷静地有些出乎意料,令我措手不及。我以为她会默默流泪或是失声痛哭,至少哭出来会让她心里好受些。这样冷眼旁观的态度让我有些吃惊。
“我妈是一个月前去世的,因为我爸这事,葬礼还没办完。”
“哦,对不起我不该问。”
“没事,反正都过去了。我妈得了布加式综合症,需要立即做肝移植手术。本来一开始是有捐赠者的,但后来不知怎的,医院主动放弃了治疗。”
“那挺遗憾的。”我扭过头去,眼前又浮现出十年前医院为我妈摘除呼吸机时的场景。客厅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印象派画作,画布上的男人额头很宽,眉毛很浓。右下角歪歪扭扭地用勾线笔勾画着:都空空十岁时作。
“你小时候就挺会画画的哈?以后高中毕业想去哪?鲁美么?”
“不知道。”她神色黯淡,声音像是喉管里合成出的电子音。
仙人掌的刺上顶着一团团晶莹剔透的水珠,最外侧的水球不堪重负滴落在泥土上。它后面的水珠又顺着刺蠕动上来,打算跳下去把自己摔得粉身碎骨。窗台的一侧摆放着一本厚重的拥有纯白封页的书。
“你在读什么?”说着,我用食指指向那本书。
“白夜行。”她没有回头。
“讲的什么呀?”
“绝望。”
“什么意思?”
“我的天空里没有太阳,总是黑夜,但并不暗,因为有东西代替了太阳。凭借着这份光,我便能把黑夜当成白天。我从来就没有太阳,所以不怕失去。《白夜行》讲的就是那份绝望。”<更新更快就在笔趣网www.biqu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