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叩”,敲门声响起,有人在门边探了个头,“张秘书——周院……”
张秘书对她点点头,胡悦敲了一下院长办公室的门,推门而入,“师公好。”
“小胡来了。”
预想中,能让一切简单化的变数并没有出现,周院平平安安地从日本开完交流大会,回到了国内——师主任入狱这件事,至少表面上看,对他的位置并没有太大的冲击,甚至周院本人,都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去警方那里做过笔录了事,在警方面前也是一问摇头三不知,只当自己从来没有认出爱徒的身份,甚至还反问警方,如何能确定师主任就是师雩。“我记得师舫他太太的身子骨一直不好,也可能是过继到师舫家里的孩子,只是没有对外声张而已,毕竟,当时计划生育政策那么严格,要走收养手续太麻烦了,还不如算做是自己生的。”
这解释居然也可以——而且居然还很站得住脚!关键是,现在死无对证,警方也确实颇感棘手,周院怎么说也是S市的头面人物,要再讯问影响不好,只得把他礼送回来。周院就和没事人一样,对胡悦也还是笑呵呵的,“坐,喝茶吗?”
“我喝花茶就好了。”胡悦并不客气,她自己喝花茶,但还是主动给周院张罗一桌子的茶具,“我来吧,您这都多久没自己泡茶了——”
“还是我来。”周院很坚持,“你们年轻医生的手要好好保护,还是少接触热水,维持敏锐的手感。”
水烧上了,周院先给胡悦的花茶倒了水,“玫瑰花茶,还是师雩从保加利亚带回来的大马士革三号玫瑰——我也不懂,就是爱人喜欢,他就上了心了。买了好几袋子,给我办公室也塞了一袋,说是女同志来了,正好可以招待。”
絮絮叨叨,是说家常的架势,但重点还是在那被随意唤出的名字上,胡悦愣了一下,倒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她还以为周院会和她绕一绕的,但转念一想:如果是这样,又何必见她?
周院,应当已经探视过师雩了。
“我也不懂什么花茶,就是觉得早上喝了两杯咖啡了,不好再摄入□□,就怕下午做手术,手抖那就不好了。”
既然情况对她有利,她也就顺着往下说,就看周院自己愿意透露多少——这表态,也让周院很满意,他笑着指了胡悦一下,“有道理,咖啡其实也喝得有点多了,最近,心里有事,睡眠不好啊?”
“嗯……”胡悦不晓得他打算把事情挑破到哪一步,低下头长长地应一声,摩挲着杯子底,“毕竟,师主任他……”
“他……他是让人没想到,”周院的语气也低沉下来,他有些惋惜,“另外的事情,不说了,就说身份的事情——冒用身份这个罪名一旦确立的话,以他的职业,很可能除了冒用身份罪以外,还有一个非法行医罪。冒用身份罪,这个在国内很冷门,他这个事情,能不能合上不好说,但非法行医一旦确认了,那是要坐牢、吊销执照的。你这个师主任,不论如何,都是个很好的医生啊。”
他的意思已足够明白,隐隐有点解释的味道在——周院是不会出来指认师雩的真实身份的。
其实,以他的权势地位,能如此和颜悦色,已是异数,他还有很多种办法来拿捏胡悦,甚至将他直接开除,胡悦不会因此感激涕零,那太奴性,但她也能感受到周院的诚意,她点了点头,摆出自己的底牌,“其实,这些细枝末节,都无所谓的,我不想报复谁——我只是想要求一个真相而已,一个人,总不能白白这样死了,总是要有人为她寻找答案的。”
“你说得对。”周院看她的眼神更和蔼了,“每个人都想要知道真相——就连我这个老头子,都有这样的念头,更何况是你呢?你当然更有理由了。”
胡悦做感动状,“师公……”
她借机打感情牌,“老爷子去世以前,都和我说了,这些年来,很感激您在背后的照顾……”
“其实我做得不多,”周院慢慢地说,他今天很有点讲古的兴致,“也都是老爷子的吩咐,我和老爷子,我们两家是多年的交情了。以前在医学院,我就是老爷子的学生,后来分配到附属医院,老爷子也是多方照拂。我们两家的宿舍距离不远,当时,我爱人常年在外地读书,我活得和单身汉一样,多亏了老师母给我添衣添被,孩子的教育,也没少烦师舫兄夫妻……”
以他们通家之好的身份,周院对师霁、师雩两兄弟,自然熟识,这也才有了他南下调动以后,为师家人铺路,想让师雩出去和他闯荡的举动。也正因为如此,对兄弟俩身份的互换,他不可能毫无察觉。
“其实,第一眼确实没有认出来,人的长相是会变化的,尤其是熟人,更可能对他的变化熟视无睹,除非是多年不见,和印象对不上了,才会有比较强烈的感觉。”这些话,周院大概已憋在心里很久了,此时娓娓道来,多少也有点巨细非遗的感觉,“但这个因为多年不见,所以反而也就不会去怀疑什么了。你仔细想想,那些文学作品,发觉替身换人,往往不是从长相发现端倪的,而是从性格、神态……也就是给人的感觉中发觉的不对。我对小狮子,也是如此——他们兄弟一直都长得很像,再次见到的时候,发觉他已经整容了,就觉得有点奇怪,他和我说,是家里找人算过了,指点他,为了扭转这几年家里的运势,眼睛要更大而有神,所以他开了眼角、割了双眼皮。”
“三庭五眼,一点变化都能对外貌造成很大的改变,我从前没有仔细留意过他的脸,这么一说也觉得很合理,但总是有种怪怪的感觉,不几天,这种感觉就浓烈到我忍不住要问他了——我是看着这两兄弟长大的,以这种世交长辈的看法,师霁,这孩子精明强干,冷漠中有点傲气,师雩呢,开朗活泼,是个很体贴他人的好孩子。一定要比较的话,两兄弟之间,我更喜欢师雩。回去过年的那段时间,听说他失踪了,我心里是很挂念的,但也没想太多,还以为他是去找女朋友了——一直到年后师霁来上海找我,我才知道,他可能是被害了。”
“这种事,可以想象,却很难接受,”周院说,“那几天我心情都很不好,也忙于联系师舫兄,又给老师道节哀,只是这里,新官上任,也不便请假。——对师霁的不妥,我都以为是自己哀痛之下的胡思乱想……但是,小狮子是我徒弟,就在我手底下实习,这种事也瞒不了多久,很快,我就起了疑心,对他稍加试探……”
他顿了一下,深深地叹了口气,“答案令人很震惊。他告诉我,师雩在A市钢铁厂这个案子上,有扯不清的嫌疑,他只能用师霁这个身份生活下去。这是家里人一致的决定,整容手术,就是师舫兄夫妇做的,老爷子做麻醉师,师舫兄夫妇一个人主刀,一个人做护士。校附属医院空置的手术室多得是,这个手术,不过是拆两个手术包,配点常规药物的事……外人对此一概不知,后续,他还规划了一系列的手术,只有这样,才能改头换面,让人即使翻阅从前的照片,也看不出破绽——他要把自己整成,师霁最终可以成为的最完美的样子。”
“那,您……”
“我当然也很吃惊,也想问师霁去了哪里,他告诉我,他不知道,只有师舫兄夫妇可能会有线索。”周院长有些深思地说,“还有,钢铁厂家属区的那个案子……”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小胡,你大概不晓得,当年,师雩和我这样说的时候,我是毫无保留地相信他的,因为,当时的查案技术,还没那么先进,而且,师雩也的确耽搁不起,不管师霁去了哪里,他终究是走了,那么养家糊口的重担,就落到师雩身上。师家是连一点风险都承受不起了,先不说什么屈打成招,只说要他回去帮助调查,那么这几个月实习期一断,实习工资怎么来?而且,卷进这样的案子,他肯定进不了十六院……这样的想法,确实很自私,但,当时小狮子身上也系了四个老弱病残全部的希望。”
“所以,您就为他化名做了手术——之所以用化名,也是希望淡化手术的痕迹,这样也能降低被识破、被怀疑的概率,是吗?”
“是,不过,那都是要动骨头的手术,之后注射玻尿酸的微调,就无需再这么做了,等到医院系统彻底改革以后,小狮子也有了自己的医院,在那里,他找医生做些微调,没人会觉得有什么不对。”周院长微微喟叹,“以前,师家的两头狮子,大狮子、小狮子,现在只剩一头小狮子,而我也只能在这个名字里,才找到一点往日的痕迹了。”
“那,把我收入十六院……”
“是老院长的嘱托——我也说过了,当年的事,会那样选择,对我们来说是不得已,但对你来说,也的确非常残忍。我想,老院长也是有意弥补——这,其实也侧面说明了,小狮子确实无辜,否则他为什么会做这样的安排?”
杯里的茶是正好入口的温度,馥郁芬芳的玫瑰香味儿已经萦绕在鼻端许久,茶水呷在口中却品不出味道,胡悦说,“原来,您也……”
她没说完,但这意思周院长明白,他清矍的面孔上浮现出一丝惘然,苦笑着叹了口气,动手又按下了烧水键——光顾着说话,水开了也没泡,这会已经凉了。“这,也是人之常情,是不是?”
钢铁厂的案子,到底真相是什么,他也并不清楚,从没有细问过,这是周院长为人老道的地方,如此一来,即使面对警方询问,也可以堂堂正正地说一声什么都不知道,自始至终,他也就只是给师雩私下做了几次手术而已。只是深心里,也总是忍不住在想,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大狮子的下落,我也问过师舫兄,他苦笑以报,只说家门不幸,连累我帮忙。而后几年,师舫兄夫妇先后撒手人寰,我还以为,不论如何,大狮子也一定会回来参加葬礼,毕竟,他虽然对外人冷漠,但对家人却极为孝顺护短。”
提到现在下落不明,甚至可以说是生死不明——胡悦还没告诉他师雩对自己的说法——的真师霁,老人脸上是一片如烟似雾的感慨,“师舫兄夫妇性格严谨,君子谦谦醇醇、家有古风,教子一向严厉,难得的是,在这样的氛围下,师霁依然很孝顺父母。我心里一直以为,他怎么都会回来一次的……”
“那,小狮子的为人呢?”
水开了,周院提起水壶,仔细地顺着杯身往下冲洗——暖杯,他就势看了胡悦一眼,像是也在探寻胡悦本人对师雩的看法。“小狮子,他……当然也是个很好的孩子,方方面面,都无可挑剔。”
“我承认,这个所谓‘扯不开的关系’,竟是DNA证据,这让我很吃惊,但即使如此,我也还是相信,他绝对是清白的。”
“但是,有时,我也在想。我爱人一样是看着他们俩长大的,可,这些年来,她就从未对小狮子产生半点疑心,该扮演的时候,小狮子他,一直都演得很好。有时候,我免不得在想,当年,我看出来的不对,究竟是我自己慧眼如炬,还是他故意叫我发觉……”
毕竟,师雩总是需要一个人给他做手术的,而这含而不露的试探,更可以让他确认周院长的态度,事先立于主动。
茶叶被投入杯中,又一泡热水冲下,热气升腾中,周院长轻声叹息,“难得糊涂、难得糊涂啊……”
即使抱定了这宗旨,可他到底也有那么一点难以释怀的疑心:他认识的小狮子,真是那个他以为的那个小狮子吗?
“白首相知犹按剑,知人知面不知心。”他幽幽的声音,回荡在胡悦脑海里,“对我而言,有些事,存一分糊涂,也好。”
这大概就是周院长愿意告诉她的全部了——胡悦的身份,如此敏感危险,身负血海深仇,只怕心念不稳,一个转念之下,就可能和警方合作,周院长愿意承担的风险,大概也只有这么多。但胡悦可以感觉到,他所说的歉疚也是真的:这是个典型的文人政客,这些年的宦海生涯,他不乏心计,也没有急公好义到倾全家之力帮助恩师一家度过难关,但,他又充满了知恩图报的心理,对师雩的提携、帮助与隐瞒,以及对她的照拂、愧疚,都基于这人性化的一面。他对她的帮助是真的,今天所说的故事,也包含了‘尽可能的真实’。
这其中有些事情,恐怕周院长的参与度没有这么低,譬如师雩的第一个手术,真是他大伯师舫做的吗?师舫当时已经是个病人了,哪来那么稳定的手,能做好开眼角这么大的手术?很可能这里就有周院长的参与,师舫等人只是打下手而已,他们都有医学经验,这倒很说得通。只是,周院长所说的,他曾怀疑师雩故意露出破绽,试探他的信任这件事,应当是确实发生过,只是他换了个壳子告诉她而已。
这么一来,师雩对周院长和对她的说法,可就不一样了——尤其是师霁,他对她说师霁死了,对周院长说自己也不知道师霁的下落,叫周院长去问师舫,这隐隐有种归罪于师霁的感觉,师舫对此,则‘苦笑以报,只说家门不幸’……
难道,是真师霁杀了人,师雩在阻挡他的过程中留下了DNA证据,之后……在打斗中误杀了师霁?
这个想法,脑洞大得吓胡悦一跳,但越想又越是合情合理:也只有如此,才可能让师雩必须冒用师霁的身份,无法洗刷自己的杀人嫌疑,因为一旦要澄清此事,说出真相,他一样会因为失手杀死师霁而坐牢——师霁已死,无人再能奉养老人,师雩没法冒这个风险,只能铤而走险,试图掩盖此事,用师霁的身份活下去。
当然,此事也不能告诉周院长真相,但却可以告诉她,毕竟,师霁对周院长来说,是从小看到大的大狮子,但对胡悦来讲,却是杀母仇人。
但,师霁杀人的原因呢……
他们祖母的精神病易感基因……
胡悦有种反胃的感觉,但并不是因为恶心,而是出自极度的亢奋。她吸了几口气,平复下这种涌酸水的感觉,看看手表加快了脚步——下午又是门诊,师主任很多病人,现在都只能由她来维护,因为她最清楚医案,对她来说,工作始终也是要继续。
下班以后可以约宋太太出来吃个饭,这么早的案子,线索早已灰飞烟灭,只能采用‘马普尔小姐’探案法了……
脑海里转悠的都是这些念头,胡悦时而在想着新思路,时而又忍不住想起周院长的叹息,‘白首相知犹按剑,知人知面不知心’,她有些心不在焉地按下叫号器,“33号病人。”
“胡医生,你好。”
进来的女病人戴着口罩,她没怎么在意,很多来就医的患者都戴着口罩。“下午好,你是来咨询——”
“我是来咨询面部修复的。”女病人的声音有点含糊。
“面部修复的话,可能我们这里是不做的,我们这里是整形美容。”
“对,我也有美容的诉求——”女病人犹豫了一下,“我是看到新闻报道来找你的,我觉得,我的情况,最适合找你们这种横跨两个领域的医生。”
她做了个征询意见的手势,见胡悦点头,便小心地摘下了一边口罩。
而胡悦,虽然早已猜到她的脸不会很好看,但此时依旧忍不住倒抽一口气,甚至——从业以来第一次,竟发出了小小的惊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