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2点钟,这个城市的绝大多数居民都已经陷入沉睡,但医院永远不存在真正的安宁,即使住院部大多数病房都熄了灯,但透过关不牢的房门,还是能隐约看到门外的灯光,听着护士鞋特有的脚步声:轻轻的,踏、踏、踏——
今晚,十九层的脚步声要比之前频繁不少,各种各样的杂音也比平时多,两点多了,病房里还有人玩手机,最角落的病房还能为隐约听到压抑的哭声。晴晴推门出来,回头看了一眼,叹了口气,转身走到师主任的小办公室敲了敲门,“主任、胡医生——病人的情况已经稳定住了。”
“喉头水肿消了是吧?”小办公室的长沙发上,胡医生蜷着在休息,师主任开着电脑在做文档,倒并不显得疲倦。晴晴一进来,胡医生就坐直了。“皮肤上的疹块呢?”
“水肿消了,风疹块也在退。”晴晴说,“地塞米松快滴注完了。”
这么严重的过敏,在医院肯定是不止用西替利臻的,一般会结合激素药做静脉滴注,能遏止住过敏反应,那就还好,事情不大,遏制不住真是会出人命的。胡悦松口气,请示性地望了师霁一眼,见师霁并没有任何指示,知道他这依然是有意在给她锻炼的机会,踌躇了一下,“我再开一瓶,维持一下,病人现在睡着了吗?”
“没有,她醒来以后就一直在哭。”晴晴说,有点不忍心。“脸都被抓烂了,没法接受现实。”
“脂肪填充的效果也不会因为抓一下脸受影响的。”师霁残忍又正确,且对局面毫无帮助地说,胡悦回头瞪了他一眼,“不是已经给尽量包扎上了吗,自己过敏抓的也没办法,要不,我——”
她本想去看看,但才一起身,就见到晴晴欲言又止,胡悦心头一动,瞥了师霁一眼——他也盯着她瞧,似笑非笑,没出言阻止,但也是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个中关窍其实不难想通,胡悦顿了一下,她很有一点儿无奈,但还是转了口风,“……这也只能等常医生上班再处理了,你去让她早点睡吧,半夜不睡影响神经系统,要是哭得毛细血管爆了真脂肪栓塞了可怎么办。”
这是最赤.裸裸的恐吓,但也通常最有用,晴晴应了一声,“我一会换药的时候去和她说。”
十九层很少出这样的事,她也是兴奋过后乍然有些困倦,揉着眼睛,“我先去叫个外卖啊。”
胡悦只是独当一面的经验少,回过神还是那个很会做人的小狐狸,闻言哪有不知道该怎么做的,“我来帮你叫啊,那个,毛毛想吃什么呢?今晚你们也是辛苦了……”
挂了药,闹鬼的节奏也就淡了,但少不得仍有病人在那八卦,胡悦点完外卖,溜了一圈吆喝着让都早点睡觉,回到办公室,师霁已经关了电脑。“要回去了?”
“嗯,过敏控制住应该就没事了。”师霁说,“今晚应该不会——”
他还没说完,胡悦连忙喊,“别!别立flag啊!”
——喊完了这才发现,师霁其实本来也没想往下说,其实就是在逗她,她不禁有些赧然,也有一点想笑:师霁真是只有各种各样的坏,这会儿就是不动声色的冷幽默——冷幽默里也藏着坏。
是不是,每次嘲笑她完了,他脸上难免就浮起一点很有优越感的微笑,车钥匙一拿,“走了。”
“——我送送您。”她赶紧的跟上,“这会儿应该没大事了,我带上手机。”
“我自己的医院还用送?”
“……我顺便下去买点关东煮吃。”
关东煮是叫不了外卖的,这个理由还算是说得过去,师霁没再继续追究,和胡悦一起进了电梯,胡悦揿了一楼,见师霁没揿负一楼,知机邀请,“您要不也和我一起吃一点啊,师老师?”
邀他做点什么,总是得放下身段三请四请,他才会从鼻子里哼一声,勉强答应,这叫人怎么喜欢?胡悦不说还好,一说他就按了负一楼,“不用了。”
这就是还没看够她的表演,胡悦说,“师老师——”
她几乎是推着他从一楼电梯里走出来的,手掌轻轻搭着他的背,师霁其实也没怎么要她用力,她推一下他就很不耐烦地叹着气走出来了,“大半夜的来给你救场,你就请我吃关东煮?”
“别误会啊,我没说我请客的。”胡悦对医院周边是熟门熟路的了,她带着师霁穿过马路,拐到小巷子里——这里开了个全家,因为靠近医院,很多值大夜班的医生会来买夜宵,所以就算是两点多,关东煮锅也还是塞得满满当当的。“我要萝卜、鱼仔福袋、牛丸、笋,嗯,还有这个兰花干——”
她挑了满满一大杯,见师霁对关东煮很陌生的样子,便把这杯给他,“这是你的,你要不要辣椒啊?”
店里没什么人了,座位都空着,胡悦拱师霁付了钱,两人随便找个座位,胡悦拧开矿泉水瓶盖,“可能有点咸,配一下吧。”
她自己拿起萝卜,‘啊’的一口咬下去,关东煮鲜甜的汤汁顿时在嘴里随久煮后甘甜酥烂的萝卜汁一起化开,胡悦满足地眯起眼笑了一会,“你怎么不吃啊,师老师。”
师霁又看了她一会,才慢吞吞地拿起萝卜吃。“你是不是吃猪食都能吃得很香啊?”
这意思就是关东煮是猪食咯?店员方向传来隐约的呛咳声,胡悦说,“你是不是不会说人话啊?”
她现在是越来越敢怼了,师霁也不计较,笑笑地把萝卜吃完了,又去拿笋,胡悦说,“哎呀,你别学我,吃关东煮不用讲究顺序的——”
不过,按顺序吃也挺好的,她咬下笋尖,不禁炫耀道,“这个都是有门道的,你看我要了咖喱牛丸,汤就会有咖喱味,所以和这个味道不搭配又容易吸味的蔬菜就先吃掉,鱼子福袋什么的留在最后,那个不容易入味,染了咖喱汁更好吃——以前我读书的时候,穷嘛,有什么好事了,才舍得来吃一次关东煮,要这一杯还挺贵的呢,20多了,又吃不太饱,平时没事哪里舍得……”“我看你现在也舍不得,”师霁刺她一下,“不是叫我付钱吗?”
说是这么说,但他胃口也还算不错,没有嫌关东煮上不得台面,吃得比胡悦还快,胡悦吃了几口,反倒没什么胃口了,撑着下巴看着他笑,“我欠你那顿饭总不好真请关东煮吧?这东西虽然挺好吃的,到底是店里做的,比不上家里的饭菜好。”
师霁照例回以一个含糊不清的emm,他没计较她擅自就把一饭之约官方化了,好似已经是两人的约定,“好吃你不吃?”
“我可能还有点兴奋,”胡悦摊开手看了一下,“刚才……真是挺险的。”
她笑了一下,“没想到住院总是这种感觉……也许,我的积累还有点不够吧。”
“说实话,你遇到的的确是很罕见的情况。”师霁看她一眼,从怀里掏出手帕纸擦了一下嘴,他的语气居然难得地不含讽刺。“每个医生都是这样过来的,这没什么积累够不够的,不是本方向,遇到突发情况任何人都要去查医书。”
要说她对自己那一瞬间的惊慌没有耿耿于怀,那是假的,但胡悦也知道师霁说得有道理,虽然医生漫长的实习期就是为了让他们在独当一面的时候不至于不知所措,但非本专业方向,罕见的过敏,以及病历登记不全导致对病人体征无法有效判断,她会无法诊断也能理解,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就能原谅自己。
“无知可以被原谅,”她笑了一下,“但惶恐和软弱是不能的。”
“你对自己这么严格的吗?”
胡悦也不能离开病区太久,她捧着关东煮和师霁一起走回医院——他要去拿车。“我对自己当然要比你对我更严格啊。”
他们的对话,似乎总是在针锋相对,但又似乎充满了你进我退的默契节奏感,师霁笑了,胡悦猜,他对她今晚的表现终究还算是满意。“那,你还算挺有自知之明的。”
她不答话了,而是抬头看着朦胧的街灯,长长地嘘了口气,师霁偏头看了她一眼,像是在确认她有没有生气,他们的眼神撞在一起一会儿,又都挪开了。在沉默中走了一段,师霁问她,“今晚,有什么感想吗?”
也许他不问,她还能整理出点什么,他问了,就只剩下乱糟糟的情绪了。胡悦盯着自己的右手,屈张了几下,她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对自己不满意啊……后怕啊、生气啊……”
想到今晚的种种画面,给常医生打电话打不通时的惶恐和绝望,晴晴脸上的欲言又止,她的心领神会……
胡悦又长出一口气,她不无惆怅地说,“有时候,最让自己失望的只有自己。”
失望什么呢?没有想象中那么冷静,没有想象中那么睿智,没有想象中那么坚定……“觉得不知不觉间,我也变了啊……变了好多好多,变得都有点不认识自己了。”
如果是以前,不会这样看待整容的吧,如果是以前,也不会和于小姐做朋友的吧,如果是以前,更不会……放着22床病人不管,不介入更深吧。进了十六院以后,她变得比想象中快得多,也大得多。胡悦是抱着最坚定的决心进来的,可现在想想,她变化的速度连自己都有点害怕,更有了一点儿迷失的感觉。
以后她会变得怎样?以后她还能不能再坚持?以后她——她也会和师霁一样吗?她所抱有的这些善意,会失去吗?她也会成为她现在划清界限的那种人吗?
这变化,让她对自己有点失望,师霁看出来了,她的话他似乎一向都能懂,他的唇边也挂上了那讽刺的、玩世不恭的微笑。
“你这不是变得更接近这个社会了吗。”他说,“我还当你从来都不会动摇呢。”
“怎么可能从来都不会动摇呢?”胡悦脱口而出,“我不就——”
我在对你的事情上不就——
她没说完,但他好像已经懂了,师霁神情一动,像是想阻止她说下去,但在此之前,胡悦已经察觉到了她的疏忽,两人眼神相对,有那么一瞬间似乎时间都顿了一秒,胡悦猛地闭上嘴,有些惊疑不定,师霁也挪开视线,经过极为尴尬紧绷的一秒,他们又像是有了无言的默契,都忽略了这一瞬间的异常。
“每个人刚踏入医院的时候,都和你一样。”也许是因为刚才的尴尬,师霁的语气竟没有多少讽刺和挑衅,而是平和地陈述事实。“呆久了就都变成我了。”
“你觉得他们不善良吗?其实现在,你也渐渐明白他们的选择了——你不就在做他们的选择?”
电梯门厅里,他们分别按了上与下,师霁对她说,他唇角有一丝模糊的笑意,像是讽刺却又有点悲悯,“而且这当然是正确的选择——你知道的,不是吗?”
胡悦没有否认他的观点:师霁说得不错,今晚,22床病人所遇的险情,一定要有人出来负责。这里面肯定有很多撕扯不清的地方,她接触过常医生,了解他的为人,解决掉今晚的问题,履行好住院总的职责,余下的管太多,给病人留下错误印象的话,那就是用自己给常医生搭梯子,让他踩着她从这摊泥沼里出去。
她有一千个理由不这么做,晴晴和师霁都赞成她的选择——22床病人当然会哭,这也不关她的事,她已经做了自己份内的事,又何必为了一点无济于事的探视给自己惹更多麻烦?
这是应当的选择,胡悦知道她也不会赌气去病房,但这选择依然让她很不舒服,她觉得自己正在丢失一些很重要、很关键的东西,但却又无能为力,就像是在狂风中行走,她低着头,抱了满怀的珍宝,多想护着,但却也阻止不了它被吹散。
“我觉得可悲的不是这个。”
她不提起这些无力感,转而采取了攻击的姿态,“我觉得可悲的是——做了这样的选择,也还是没能获得多少好处,有些事还是会来。”
师霁又笑了,他是真的明白她在说什么,“但这就是人间真实啊。”
明知会来,明知会很丑陋,却依旧只能参与其中,投入表演,这才是让人不快的人间真实,胡悦抿紧嘴,没有作声,师霁伸出手,犹豫一下,在她的肩膀上拍了两下。“加油哦。”
这接触,很轻,充满了恶意的虚伪,但依旧仿佛带了电流,让他们两人的寒毛都随之竖起,胡悦抑制发抖的冲动,看着他努力做出不屑的样子——他在假装安慰她,其实是在看好戏,她知道,他还想看她怎么挣扎,怎么沉得更低。
而这也让她感觉自己受了无言的挑战,让她想要挺起脊背骄傲地走出这片泥沼,想让她去证明点什么,证明世界并不是师霁看到的这样——
这一次,他们的赌约无需再用言语阐明,甚至已不能算做是赌,更像是无言的对抗,师霁慢慢收回手,他们仍维持着凝视。
‘叮’的一声,他的电梯到了。
“师老师,晚安。”
胡悦目送他走进电梯,她安静地说,师霁也依然注视着她,他的唇角忽然勾起一丝笑,师霁最近好像总是在对她笑。
他的笑,有一些她能读懂,有一些明显是想起了别的事,这会儿的笑也是如此,胡悦不知道他想到了别的什么,但至少这笑不像是笑给她看的,更像是给自己的笑。
这笑也让他的表情柔软了一点,师霁又说了一遍,“加油吧。”
这一次,听起来有点真心了,胡悦突然想要把他的表情看得更仔细点,她又往前踏了一步——但没来得及,师霁的脸已被电梯门合拢的阴影覆盖。
门合拢,电梯往下行去,过了一会上到门厅,重新打开,胡悦心事重重地走进去摁了楼层,她还有点儿若有所失,心里还在咀嚼着最后那句有些无奈,竟然还有一点点真诚的‘加油吧’。
明日,十九层会上演的种种好戏,尽在推演之中,她心里还承载着无穷的往事与苦涩,这地面就像是一片苦海,抓着她的脚把她往下拉,胡悦真有点喘不上气,她把头靠到电梯门上,轻声对自己呢喃,“会好的,要加油……”
一切都会好的,一切都要加油……
一阵轻微的失重感传来,她往上升去。
——至少,她是在上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