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小卢,真是你。你个家伙快一年不跟我联系,咋就不声不响地跑到我们这大羊屯来了?”村委书记办公室内,常九城立即认出了摘掉遮阳帽的愚公。他比愚公高半头,双手按了按愚公的肩膀,然后热情地请他坐到自己对面的老式棉花垫靠背椅上。“你咋还一身这打扮?”常九城一边问,一边打开柜子取出纸杯,又抓了一撮铁观音撒进去。“小卢”见“老九”亲自提暖壶为他倒水,连忙说:“老九,别,别忙活了!”
他接过“老九”递来的冒热气的茶水,道:“你一个书记,不必给我这小记者倒茶的。不是我多嘴啊,一般这种活儿教秘书干就行了。”“老九”书记坐回自己的小方板凳上,笑着说:“得啦,笑话我呢是吧?一个芝麻官,我摆那臭官架子干嘛?再说咱俩谁跟谁。你说秘书,不瞒你说,我是有个秘书,就是我女婿。我怕人家背后念叨我……那个成语咋说来着?”“任人唯亲。”“对,念叨我任人唯亲,或者说我爷儿俩在村委会玩儿什么谋私利的把戏。所以我只让他挂个虚衔,每天以为我跑腿儿的名义把他支到外头去。你还不了解我吗?我又不习惯让人伺候,当年在西北,需要谁给我这个队长端茶倒水吗?这些小事自己办就行了。”
“你是说你让你女婿吃空额?”愚公表情夸张地抱紧双臂,“好啊老九,你也学会腐败啦!”“你错啦,我可没搞腐败。”常九城似是早就料到会有人这么说,从“小卢”嘴里说出来他倒觉得中听些,“我女婿没在这村委会吃闲饭,目前我交给他的事,比一个小秘书该办的事要费劲得多,也重要得多,可以说是关系全村老少的事。只不过他没啥资历,也没在仕途上混过,给他个有权管这事的头衔,别人眼红不说,他遇上事也未必能应付得来。”说到这里,“老九”话锋一转,口气也重了一些:“你现在干上记者了?”“嗐,兼职的,一个搞媒体的朋友缺人手,我帮点儿小忙充个数。凌晨起来上网补采访前的功课,没想到在你们政府网站上看到这个村的村委书记就是你呀!不好意思啊。这几年老是跟着些没谱的人折腾些乱七八糟的事,去年尤其忙,实在没来得及联系你,都不知道你这岁数走上官运了,恭喜啦,恭喜啦。”
愚公向他用生命信任的人撒了谎。犯规小组诞生之前六年,常九城第一次在在电话里跟他抱怨老家大羊屯的村委书记鱼肉乡里。此后历年逢节假日致电问候,“老九”总要发一番关于常金柱及其党羽的牢骚。因此,从犯规小组成立开始,愚公就将大羊屯村刻进脑中,列为个人的主要观察目标之一,始终暗暗通过各种信息渠道留意大羊屯村的情况。“老九”成为新一任村委书记的消息在当地政府网站上公示不到12个小时便为愚公知晓,这才有了他孤身潜入大山的后话。
“我刚当上没多久。嗐,你恭喜个啥?倒是你,小秀才到头来归了本行啦。那家电视台?中央台?北京台?”“没那本事,就一家私营的网络电视台,而且这哪儿能算本行啊。”“那你今天到大羊屯,是来给他们调查腐败问题的吗?”
“老九”的话听上去带有半开玩笑的意味,愚公听了仍不禁紧张起来——紧张不是为自己,而是为“老九”。“你怕吗?”愚公得寸进尺地问道。常九城眼也不眨地回答:“甭说你,就是检察院反贪局来了,他们随便查我也不犯怵。身正不怕影子歪,不信我老九说的,尽管去把我查个底掉。我老九有这个信心——就算是造谣说我腐败,编出来的根据都不能服人。”“队长,我这次来大羊屯有一公一私两个目的。于公是想报道一下昨晚上你们村的棋牌室发生的群殴事件,于私嘛……你别不爱听或者不当回事,”不确定办公室门外有没有人,愚公伏到“老九”的办公桌上,悄声说,“是为了你好,有必要跟你提个醒。”
外人不知道,村南平坡上那幢俯视全村的欧式二层小楼里罕见地出现了慌乱的迹象。不再是村里一把手却依旧是一家之主的常金柱从城里回来不久,居然被一桩看起来和他八竿子打不着的乱子所牵连,让警察给押走了。这在以前简直是不可想象的。家中的媳妇都领着孩子去常金柱老伴的屋里安慰她,两个儿子天没亮就不停地打电话联系熟人。手忙脚乱一直到上午快十点,能联系的都联系过了,人家也都说会尽力帮忙。可无论“尽力帮忙”的熟人、派出所还是常金柱本人,都没有回个信来。
“哎,谢谢,谢谢欧叔,麻烦您了,再见……妈的!”常飞鹏把他的三星智能手机摔到沙发上,骂道,“一群赌棍输不起了就打人砸场子,和老爹有什么相干?明明该把那些闹事的统统关进去,凭什么反倒把老爹抓去了!”“你没看出来吗?这事不止砸场子这么简单。”常飞虎点上一支烟,又给了弟弟一支,“这回赌场的事本身就出得蹊跷。据我打听,二杠那家伙长得凶,人也横,手脚倒是干净,不然谁敢雇他盯场子?他兜里揣着场子钱箱的钥匙,就是有贼心贼胆,何必费那么大力气动赌棍们的那点儿钱?又是停电又是往冰柜里塞,散场的时候从钱箱里抽两张掖兜里都比这方便。”“哥,你的意思是,昨晚的事是有人计划好的?”“没错,他们计划好了要惹出这档子打架斗殴的祸,再趁警察来,把这祸转嫁到咱爹头上。你看着吧,赌场的事只是小打小闹,针对咱爹的才是大动!”此言出口,常飞虎自己都感到不寒而栗。
常飞鹏把哥哥的这番话咀嚼了一阵,摇摇头说:“可这家伙干嘛要挑赌场下手?按说这个场子也不全是咱们家的份儿呀。出了这样的闪失,场子是开不下去了,那吃哑巴亏的人可不单是咱们家,到头来吃亏吃得最大的也不会是咱爹。”“这个,这个……”常飞虎天生不及弟弟聪明,如今处理各种问题多是靠经验摸索,“也许……也许拿赌场开刀最名正言顺,而且这家伙铁定不沾赌场的好处,场子黄了他没损失,又能给咱爹使绊儿。”“这家伙究竟是谁?怎么出这么损的招?”“你想啊,谁一门心思要把老爹和咱们家打压下去?”兄弟二人对视一眼,不声不响地交换了心中的答案。
他们俩并没有发现,二层楼梯口附近的卫生间敞着门,常飞鹏的媳妇正在里面的洗手池前慢吞吞地搓洗一条毛巾。兄弟二人交谈的声音很大,大部分内容都一清二楚地传进她的耳朵。“谁一门心思要把老爹和咱们家打压下去?”听到这里,她心头陡然一紧。
常飞虎的手机欢快地鸣叫起来。“喂?是你呀!干嘛?告诉你我可没空儿……什么?好好,我知道了。”挂了电话,常飞虎更显困惑了。“哥,出啥事了?是不是爹那边……”“村里来了三个记者。”常飞虎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弟弟,“电视台的,口音不是这一片的人。”常飞鹏转了转眼珠:“难道是爹在北京找的?”“可他们三个在到处采访昨天晚上赌场的事。”顿时,二人无言,过了半晌,常飞鹏方开口道:“可要不是爹找来的,那信儿也穿得忒快了。”“飞鹏,咱们用不用把那三个记者请来,套套他们的底。必要的话塞几个红包,让他们尽量低调点儿写赌场的新闻,特别是别把爹和这事扯一块儿去啊。”小楼中,常飞虎继续征求弟弟的意见。“不成,咱们不能出面。万一他们软硬不吃,咱们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常飞鹏果断否决了这一想法,“甭管咱都使哪些法子,得保证爹平平安安地回来。”
“消息挺灵通的嘛!夜里十二点刚出的事,你们只比警察晚来了不到10个小时。”愚公道出“棋牌室”,令常九城对他这个“记者”的反应速度感到不可思议。“我这真没什么,这年月抢新闻和打仗时抢制高点一个模样,先抢到的胜算就大。”愚公很快把这个话题敷衍过去,进而切入要点,“不过,我采访了几个老乡,听着他们说的,我怎么觉得那间棋牌室像个赌场啊?”“那就是个赌场,”常九城书记咬牙切齿地说,“榨乡亲们骨髓的赌场!这世道没法说,当年在西北,赌博?哼,谁……”“队长,先别管当年的事了。这赌场开了多长时间了?”“嗯——”常九城掰掰手指头,“10年,应该超过10年了。”“10年了,都没给端了?”“有人凭神通罩着呗,况且十年下来,乡亲们好多都习惯上这个了。我们村的情况你也看到了,不算看电视的话,大家闲的时候还能干点儿啥?其实我一当上村委书记就恨不得立即封了它,可是大伙儿去那儿都去得有瘾了,不去就憋得难受。我要是硬封,他们那儿随便拽出几个输惨了急着翻本的死命挡着,我能咋办?回头谁再吹点儿歪风,扣我一顶‘干涉阻挠文化活动’的帽子,我还不是费力不讨好了?想不到这次出了这事,从好的方面看,我们村的赌博活动和风气总算能终止了。”“那这赌场是谁开的?”常九城思索片刻,答道:“我猜,肯定是常金柱。当初这棋牌室就是他张罗的,除他还能有谁?不然昨天警察咋连他一块儿带走了呢?”“哦?”愚公瞪大了眼睛,“常金柱被警察带走了?”
柿子树下,卓吾起来踱步已有一会儿了。他看看表,报知刑天:“30分钟。”“那两个家伙还在看我们,难不成也想看30分钟?”刑天心不在焉地哼道。“你说的是谁?”卓吾问。“十点钟方向,好像是俩孩子吧?有一个是小杂毛儿。”“你还会说‘十点钟方向’?”卓吾循着刑天说的方向,果真看见约20米外有两个未成年的男孩,其中一个鬼头鬼脑地这边打量卓吾二人,另一个,也就是那个杂毛一个劲儿拉他要走。“幸亏你们几个年轻人没染他那样的小杂毛儿,否则我才不跟你们一块儿出任务呢。”刑天没好气地瞟一瞟那俩男孩。“你这么恨杂毛?”“说来话长,以后告诉你。”
杂毛还在拉他同伴的袖子:“常贵,那俩人有啥好看的?走吧,赶紧的。”他好不容易拉得常贵迈动了步子。“瞎看啥呢你?”他以责备的口吻问常贵。常贵竟有点儿惶恐,不时回头往老柿子树那边看看,待走远了才附到杂毛耳边说:“王宽说过,那天晚上把他们仨捆起来的人里有一个大概一米九高。你没看那人的个子,是不是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