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唐月霞被雨水浸透的布鞋在淡黄色的地板砖上划出一串泥色的脚印,李芸清一阵心疼,既心疼这老太太的脚,也心疼那每天都墩得很干净的地板砖。
但丁把自己的转椅搬出来,让唐月霞远离着他们的办公桌坐下,一面给她倒水,一面请小安“帮忙上‘群落’里打个招呼,看看唐莺在不在线儿”。不出所料,那个群落里还是一个人都没有。
“唐莺得的是什么病?”李芸清双臂抱在胸前问道。“小张说过,好像是焦虑症,程度还不深,但是窝心里好些年了……”“嗯。”芸姐向小安轻轻颔首,表示明白,打住了她的话头儿。另一个问题萦绕在这位自愿承担责任的姑娘的心中――虽不是心理医生,但这几年的经历使得她也略知一些规矩――除非情况非常乐观,或是需要以扩大交际范围为疗法,否则医生一般会对他的每一名患者所倾诉的心事保密,不会鼓励患者们分享彼此的隐私,即使他们得了同一种心理疾病。宋大夫肯定清楚这一点,那他干嘛要把焦虑多年的唐莺凑到‘群落’里去呢?
“大妈别急,虽然她没上线儿,相信我,待会儿我就能让您在电话里和她说上话了。”但丁和蔼地注视着唐月霞的脸。“就算找着她了,你们也不能把责任推个干净!”唐月霞觉得这低声下气的小伙子是个软柿子,便带着哭腔冲他说道,“要不是那个宋大夫让她和精神病聊天……”“您误会了。那个群落里的人不是以精神病为共同话题的。他们都曾有亲人或好友死于意外事故或者自然灾害,其中几个牵头儿的,最初心里头都比您侄女儿难受多少倍,后来都挺住了,振起来。现在他们愿意凭自己的经验引导那些陷在相似的痛苦中不能自拔的人,助他们重新树立起对生活的信心,这才是他们聚到一块儿聊天儿的目的。不然,她男朋友的那个哥们儿,不也成了精神病了?她男朋友要是排斥精神病人,又干嘛要信一个精神病的话?有个精神病哥们儿,就不能有个精神病女友?”
一串话层层递进,说得唐月霞连同小安、李芸清都呆住了。芸姐斜过眼瞟瞟小安,见这涉世不深的大学生慌张地朝自己使劲儿摇头,像是又在说“都是宋大夫和小张负责的,我不太了解”。他倒是知道得挺详细。芸姐将目光移回但丁身上,暗暗做着应付接下来随时可能在他与唐月霞之间爆发的争吵的准备。
然而但丁主动转换了话头儿,扯家常一般与唐月霞滔滔不绝地聊起了唐莺的不幸遭遇,言语间充满了对这名服务对象的怜悯,说得唐月霞也不时抽泣一声或哀叹一下。
“莺莺这孩子真可怜啊!”唐月霞结果但丁给她续的水,揉揉眼角,“那丫头跟她是最要好的,从小俩人就一块儿玩儿,结果就在她眼前让车撞飞了。我没亲眼见着,可替她想想,换成是我,心里也受不了啊……”“是的,是的。”但丁挠挠下巴上的胡子茬儿,“我想问一下,小青有没有出现和唐莺一样的心理问题?”“小青?哪个小青?”唐月霞一脸茫然。“就是你们村儿里打小儿经常和唐莺、刘小敏一起玩儿的那个女孩儿啊。”但丁骤然显得十分惊讶,“那小姐儿俩除了彼此,就跟她最亲近。她当时也在车祸现场,眼睁睁地看着刘小敏被撞死了!”
“噢,你说她呀……她,我不太熟……只见过她小时候和莺莺在村里玩儿,在路上、地里跑来跑去……可能莺莺带她回过家吧,但我嫁出去以后,莺莺从没带着她来过我婆家,所以我跟这孩子不太熟,印象里都没和她说过话。要说出车祸那天,我正在家洗衣服呢,就知道刘小敏给那天杀的撞死了,莺莺吓丢了魂,至于当场别的人啥反应,我就顾不上了。”“噢,是这样儿呀。”但丁模仿着她的语气,“您只是在村儿里见过小青的面儿,没问过她是不是心里也有不痛快,是么?”见唐月霞点头,他的声音忽地洪亮起来,充满了自信:“那就奇怪了,您大侄女儿并没有跟我们说过她有一个叫小青的朋友,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是在老家还是在北京。”“嗯?嘿……嘿,你这小伙子诚心绕着我呐!不骗你,莺莺在老家确实有个好朋友叫小青,虽然不像刘小敏那样跟她那么铁,但俩人的关系也挺好的。莺莺没和你们说过,你这小伙子怎么知道有小青这个人的?”
“刘小敏?大妈,您说的是哪个刘小敏?”但丁汹汹回敬,“我不知道天底下有多少个叫刘小敏的,也不知道他们中有谁不幸遭遇过车祸,但愿他们都没有。只不过,当年唐莺那位被奥迪车撞死的好朋友,名字叫钱芳。”
整个中心的空气仿佛霎时凝固了,偌大的办公场所内几乎连人的喘息声也听不到了,剩下窗外雨点在滴滴答答,屋内电脑在嗡嗡响,另有几把转椅的轮子悄悄摩擦了一下地面。
“我……我记混了……对,撞死的是叫钱芳,刘小敏是她家的邻居……”唐月霞这几句话是哆嗦着出来的。但丁瞪住她,把眼睛瞪到最大,毫不留情地嘲讽道:“记混了啊。也是,大妈您岁数大了,跟自个儿没关系的事儿难免记不清楚。那,关于那位小青,您记得清吗?是恰好儿有这么个人,还是压根儿没有呢?”
唐月霞老太太呆若木鸡,嘴唇微颤,大脑几近空白状态:这小伙子口中的“小青”,说有也不是,说没有也不是。但丁从她抖动的手中轻轻抽出她的纸杯,又给她倒了一杯开水。“大妈,别着急,慢慢儿想,想清楚了再说。”但丁将纸杯握到她手心,缓缓说,“您不是说还要找110吗?和110您更得说清楚了。啊――”
老太太的手猛地晃了一下,洒出了一些水,烫着了但丁的手,他本能地把手缩了回来。
“呜――”唐月霞掩着口哭泣起来。这不再是有声无泪的干噎,她的哭声尚不及方才的叫嚷响亮,却弥漫于宏业大厦702、703室,李芸清甚至产生了短暂的错觉,以为它飘出门外,轻漾在楼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