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芸清也不急着吃东西,而是双手捧住冻得通红的脸蛋搓了又搓。商益明欣赏着她的动,只觉这一刻的她才显露出一个女孩儿的可爱与天真。
接下来,李芸清说了声“别客气”,二人便拿起了各自的筷子。一时间,他们都不过是闷着头咀嚼,没有多说什么。狂风依旧在猛烈地呼啸。
“我太尖刻了。”到底是“芸姐”忍不住开了口。“嗯?你是指……”商益明吃不准她是否在自言自语。“她只是想早一点让她的孩子吃上包子,我就骂她‘没素质’。”李芸清放下筷子,双手交叉,托出了下巴。“你批评她的话没有错儿,她的做法儿也算不上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行。”商益明咽下一口炒肝,抹抹嘴,“就看从哪个角度着眼了。”“你这么说,其实……”李芸清自嘲地一笑,“不,我犯了错误,就该及时反省。”
“插队的确属于‘没素质’的行为。”商益明的一只手挠着下巴,“你说的这个……以及大家常常谈起的‘素质’,我更习惯叫它‘公德’。公德这东西是由人设定的一种规矩,不是谁天生就具备的,都是后天学来的。而且,司马迁《史记?货殖列传》有云:‘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换句话说,人需要一:3w.定的物质基础才顾得上在相应的环境里讲究公德。这就好比……好比温饱无忧的姑娘,就拿着余出来的钱买化妆品,把自己打扮得体体面面的;而穷困人家的姑娘操心着一日三餐和其他家务,也就没法儿用美宝莲、欧莱雅什么的把仪表装饰得那么精致了。”
“你这个比方打得不恰当。”李芸清莞尔言道,“首先,不是每个富裕些的姑娘都爱抹化妆品。其次,现在有一部分姑娘,即使家里再穷,上街前也要照着影星模特的脸打扮。”
商益明一愣,觑了一下她的脸,顿时联想到她说“不爱抹化妆品的姑娘”是有意无意地将她自己包括了进去。以前每次见到李芸清,他都觉得她的面庞洋溢出动人的活力,可惜从小到大,他几乎未曾近距离观察过异性的脸,更无从了解她们是以哪些方式对其进行打理的、哪种样儿是如何打理出来的,直到此时才从李芸清的暗示中依稀获得了一点儿启示。想着那副不畏风寒的脸蛋“天然去雕饰”,他心头一阵莫名的激动,挠下巴的手的五指伸开,遮住了口鼻:“对,是不太恰当。不过重要的是,公德,或者说素质,是用来遵守的,不是用来炫耀的。”
“这又是什么意思?”“芸姐”对全天候志愿者所引申的话题产生了兴趣,笼罩在心头的几缕愁绪渐渐散去。“现在人们动不动就用‘素质’来评价别人,‘没素质’简直比偷窃、抢劫和贩毒更容易引起舆论的公愤,没素质的人‘罪名’之重,在大家嘴里似乎仅仅屈居杀人犯、贪污犯和强奸犯之后。好像素质可以成为判定一个人、一个群体乃至一个民族优劣好歹的根本律条,也是歧视他人的崇高依据。实际上,我刚才说了,素质不是先天就具备的,也得有‘原始积累’的前提,所以,有素质的和没素质的,说到底是学了和没学、学得起和学不起、学得早和学得晚的差别。况且,真正有素质的话,心胸应该开阔些,抱着宽容的态度对待所谓没素质的人,去感染、影响他们,让他们变得有素质,而不是站到素质的制高点上居高临下地蔑视别人。那种蔑视,事实上跟识字儿的蔑视不识字儿的、中学生蔑视小学生是一个性质。”
商益明越来越激动,继续说:“还有不容忽视的就是,素质本来就不是唯一或者无上的准则,既然它是‘公德’,自然有与之对应的‘私德’。我大学时的一位老师说过,外国人评价中国人是“私德好,公德差”,我认为很中肯。公德强调在公共场合的自我约束,私德则强调私人化环境内的个人修养。它们各有各的适用范围,但想综合评价一个人,就不能只盯着其中一个方面。最重要的在于,不论公德还是私德,都是立出来的规矩,有一样儿是它们谁都无法取代的……”
李芸清发现大堂里其他顾客的注意力纷纷被吸引了过来,欲把话题岔开,然而商益明洪亮而亢奋的嗓音根本不给她机会。“那就是秉性!”他钩起一根食指,叩在心口,“秉性才是真正出自这儿的。它如同天赋那样,包含着先天成分,在生活中被发掘、培养和磨炼,最终形成。常言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相信,也没有哪门儿规矩可以从根本上修改秉性,所以熟悉了一个人的秉性,才能看清楚他的本质。这种本质,通过他的素质表现是看不全的,恰恰相反,素质常常能够掩饰它,那些被人们称为伪君子、衣冠禽兽的人,其实就善于把这样儿的掩饰深化成伪装。毕竟素质是什么样儿的人在富裕以后都有机会学会的,只要学会了,装――又有什么难的?到时候儿单以这套规矩为尺度,就不容易分辨谁是表里如一,谁是装腔势了。另外,处于素质的约束下,很多可能关系到秉性的行为不便于直接表现出来,这同时也构成了掩饰。因此要我看,只有当某个瞬间,人不自觉地放松了规矩的束缚,才极易在下意识的动和话语中暴露自个儿的秉性。老实说,我和人打交道就不怎么注重其所谓素质,而是试着看穿他的秉性。素质像一张面具,我留意的则是这张面具罩不到的地方。再举一个例子,芸姐,我第一次遇见你时,那家快餐店店员对买他们吃的的顾客不可谓不礼貌,服务不可谓不周到,以服务行业的标准衡量算是素质很高了,可他们却任由那小孩儿一个人哭得那么惨,连问也不愿意问一句。当然,我并不是说他们秉性恶劣,而是说,救助独自痛哭的小孩儿不在为店员的素质范围内,因而他们露出了面具之外的面目。同样的道理,从一个人的面具罩不住的地方,也有机会观察到他的另一种面目……”
“说得对,说得对。”李芸清夸张地瞪大眼睛不住点头。商益明省悟到她是在提示自己,这才感到自己的音量有点儿高,环视一下四周,见前台服务员都朝这边探脑袋,脸上不禁发起烧来。“哎呀,不好意思,我喝……我吃得香了,就爱语无伦次……”“哈哈,你是不是不小心把秉性暴露出来了。”李芸清掩着口,笑得挺开心,但说不清是为什么。
这个年龄与她相仿的小伙子又一次令她刮目相看,瞧着刚刚还滔滔不绝的全天候志愿者此刻埋下头,像个课堂上答错了问题的学生,她怕他的情绪再一次被挫伤,忙说:“说真的,商益明,第一次碰见你时,你给我的印象是很热心;后来你揭穿了唐月霞的骗局,我看到你的洞察力和清醒的头脑;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原来你还有这么深刻的……关于――人性的……见解。”“没有没有,芸姐,你过奖了。”商益明的心怦怦直跳。“你说素质――或者叫公德――不等于一个人的本质,说它是种规矩,无法取代秉性,这都是有道理的。可是,至少在咱们中心,各项事务要做到公事公办,没有规矩是不行的。”“我明白,我明白……”“出于这点,在唐月霞的事上你立了功,我的第一反应却是批评你做了超越职分的工。”李芸清皱了皱眉,深吸一口气,看着商益明细声说,“那些话肯定让你很不好受,可我没想到接下来的一个多月你没有灰心丧气,而是更加认真更加努力地把你的工干得更加出色。你真的是个任劳任怨的全天候志愿者,可惜中心不像公司那样给员工搞星级评比,不然你得到的小星星会是最多的。”
“啊,没有没有,我……应该的,应该的。”有了李芸清的那一番话,商益明顿觉这一个多月郁积在心头的最沉重的烦恼被彻底扫除。他在心里念叨:“天啊,我还以为那天之后,我和你就没戏了呢。”他那心血来潮的关于素质的思路亦完全被打乱,剩下的一些还没有整理好的论点论据纷纷被抛诸脑后。嘿,商益明,你是来和她吃饭的,不是来开哲学研讨会的。他想。
和李芸清单独相之时,商益明总是心潮澎湃,情感难免产生大起大落。这种情况下,他着实难以像剖析犯规小组可疑目标的动机那样去揣摩她的心思,也就不可能料到,听过他那一段长篇大论,这位占据了他的心的美丽姑娘方打消了对他的疑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