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村委大院的会议室,常九城召开村干部全体会,村里的芝麻官均提前到场,陆续就座。见书记还在抓紧会议正式开始前的几分钟绷着脸翻看带来的打印文件,众人皆明白会上定有大事宣布。其中更有两人惴惴不安,他们一个叫常小山,一个叫王顺阳,都曾在以前的村委会班子任职,那时书记的交椅始终被常金柱及其亲属、党羽把持。现下“老九”准备跟常金柱家对着干是明摆着的事,万一甩给他们俩一个棘手的差事,等砸了锅再拿他们开刀立威,俩人真是吃不了兜着走。
“同志们,静一下。”与常九城并排的老村长常大春看看腕上的表,对众人说,“会议现在开始,首先请常书记讲一讲今天要商量的事情。”常九城朝老村长微微颔首,尔后昂首朗声道:“各位同志,今天咱们开这个会,讨论的是一揽子要紧事。实际这事从前也反反复复地说过,就是想办法让咱们村脱贫致富,让乡亲们早日奔小康。你们也别怕耳朵眼长茧子,是,这样的话喊了差不多二十年了,可二十年下来有成果吗?就是有,也只是集中到个别人而不是全村人身上了罢?”说出这话,他的目光不经意的扫过会议桌下首的常小山和王顺阳,二人正注视着他的气色,被他一扫不禁打了个寒颤。
常九城内心“哼”了一声,他私下对村长聊过,不想招这两个家伙进入新一届村委会。“跟着以前的烂班子干过事小,问题是他们和常金柱家的关系不一般呐。”然而近年来村里外流的人口越来越多,正当年又懂村里事务的老手儿也不好找,加之村长提议“反正这俩人也没追随常金柱家干什么太缺德的事”,他无奈收编了他俩。
稍待片刻,常九城继续说:“你们都知道俺老九不是光说不练的假把式,现在又提起这几句老话,是因为我想把它们付诸实践,让它们变成现实,让全村老少爷们儿日子好过起来。乡亲们选了俺,刚才说的就是俺这几年内的目标。为了实现这个目标,我盘算了一个计划,今天请大家帮着参谋参谋,这计划可行不可行。”他捧出一摞装订好的打印文件――那是同刘玉勇拟定的草案――教大家传下去,人手一份。
开场没有拉出谁痛批一顿,会议室的气氛一下子轻松了许多,传看计划草案的过程中还“嗡嗡”的讨论声。这份草案写得言简意赅,书记又说明了它的重要性,这帮村干部便不敢再像往常那样把它当一纸空文装模样瞥两眼了事。
卓吾蹲在山中隐蔽处,从望远镜里只能看到众村官涌进去开会。白蛇不在,没人能窜进会议室安窃听器,自然不可能听见他们此刻在商议什么事。愚公留下他执行“观察任务”,不仅将三人带来的全部给养留给他,还为他画了一张简易图,标出了村中及山上的各个紧要位置。“有异常情况立即和我们联络。”这是愚公走之前最后的话。可是,自他们离开的那天、也就是常金柱回来的同一天起,村子里一直非常平静,村民们的生活如常――斑白者负戴于道路,健妇把住拖拉机方向盘,并未见任何激烈的冲突。当然,由进村的方向看,这两天连到这里来的游人都没有,更不必说暗访的记者了。假如但丁的推测准确,也许记者出现后会有意想不到的事发生吧。两天没和“同事”们联系过一次,但愿愚公别责备我,毕竟没啥可汇报的呀。他想。按照计划,今天愚公和刑天就要回来了,他相信不论责备与否,愚公必定有很多话要询问他。
其实,卓吾心里也憋着几个问题想问愚公,和刑天一样。
“常金柱家像王朝似的统治大羊屯村快三十年了,从常金柱当上村委书记开始,这个本来就不富裕的村子更别想富起来了。常金柱本意也不想让它富,村子脱贫了,他上哪儿吞上面拨下来的扶贫款呢?侵占国家下拨的各项农业补助是他这个书记每年的工重点,此外,他们家还有一些不法生意。可以说,他赚足了不义之财。不少村民为此怨恨他,但他是个官,有钱有权,而且很快一群马屁精因为这两点投靠他充当走狗,他就又有了势。人们害怕他――大部分人――而且渐渐开始服从他。”
愚公选了东远印刷厂的一辆看着比较新的面包车,换上假牌照,贴上印有网址的大张车贴,往前车窗一角塞一张假的“新闻采访”证,将从拍电影的朋友那儿借来的摄像机和长话筒搬进车厢,然后让刑天开车,二人一起沿原路奔大羊屯村而去。路上愚公不停地给刑天讲着改革开放以来大羊屯村萎靡不振的始末。听到此处,刑天不禁问道:“服从?哼,凭什么服从?”“你和卓吾来的时候不是见过路障吗?自打这条路修好,常金柱就时不时领着村里的壮汉到村附近的路上设路障收买路钱。有人举报的话,他在县里甚至市里的关系会赶在有人来查之前通知他。等风头过去,他再领着人出来,挪一个点儿继续拦路。每笔买路钱他自己留十分之一,剩下的分给村里人。”
刑天轻蔑地一笑:“这家伙还知道收买人心呀!愚公,我问一问你别介意,你在大羊屯儿村待过多长时间?”“没去过,直到现在。”“那这些事儿都是‘老九’告诉你的?”“对。”“我估计你跟他的关系很好,那他的话能不能全信?”“你说什么?”愚公惊得瞪大了眼睛,这种问题刑天从未向他提出过。“大羊屯儿的事儿还属于你私事儿的时候儿,你只需要保证‘老九’的安全。可眼下我们要处理的是‘禁土’,而你是在领导我们达成行动目标。我想‘禁土’的目标不该仅仅是保护‘老九’了,而是……你说常金柱儿是那个德性我信,而‘老九’,你能保证他是个造福村民的好官儿吗?”“你怀疑……他?”“我之前对他一点儿了解也没有,但在警队,还有办案的时候儿,我见过好些……好些当官儿的,其中有一些,他们互相掐,互相争,事实上都不是好东西,平时却装得道貌岸然。可只要一个抓住了另一个的把柄把他揍趴下,赢的那个就能借输的那个被曝光的丑事儿标榜自己多清高,继续装个人样儿……”“你说的是官场上的互相倾轧。”“对对,是互相……倾轧。《红楼梦》里有句话嘛:‘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这是卓吾教他的。听愚公说了来大羊屯的目的后,卓吾与刑天私下就这一问题交流过。生长于农村的卓吾对官场倾轧之事也有许多见闻,在“禁土”行动中,他的见闻很可能比刑天的更有参考意义。
“听着,刑天。”愚公缓缓地说,“我知道地方上有好多地头蛇,但‘老九’跟他们完全不一样。我相信了解也相信他的为人。”“你了解他是个好人,但好人当了官儿以后是不是个好官儿就难说了。”刑天居然不依不饶。
“靠边儿停车。”愚公命令道。“啊,干嘛?”“我得问你个问题,怕你想的时候太分心,撞上别的车。”
他们还在高速路上。刑天找准最近的出口驶出来,停入非机动车道。他透过车窗看看四周,没发现摄像头。“你要问什么?”他熄了面包车的火。愚公长叹一口气,说:“在刑警队那会儿,你信任你的队长吗?”
叽叽喳喳的议论声越来越小,常九城仍旧感受着他们的迷惑。他往椅子背上一靠,静候他们提问。
“老九,这行吗?”见其他人皆不言语,资格最老的村长常大春率先开了口,“就靠山上这些核桃、杏儿,能教咱们奔小康?”他的话如一颗石子,击起阵阵质疑的微澜。“是啊,每年山里树上长那么多核桃和杏儿,摘都摘不过来,掉地上烂了、埋土里,要真这么宝贵不至于这样儿啊。”“就这些东西,又不是啥鱼翅燕窝脑白金之类的稀罕物,不含啥特别的呀。”“核桃杏核不过是零嘴儿嘛,不能当饭吃。地里填肚子的庄稼都没人种了,这会儿要种核桃和杏儿……”
待微澜平息,常九城露出自信的笑容,声音还是那样洪亮:“大家别担心,我请教过懂这方面知识的人,核桃杏核这样的干果虽不起眼,营养却很丰富,不单单可以当零嘴儿吃,还能加工成各种食品饮料,那到市面上的价钱就高了去啦。”“对哦,”一个干部说道,“城里超市卖的带花哨洋文包装的核桃,一小包没几个,还四十块呢!”
“老九”接着说:“而且这些干果,咱中国人吃,外国人也爱吃,还从咱们国家进口呢。”他手向东一指:“出了山,东面北京那个县,有两个镇子的老百姓专门种核桃、杏儿和榛子,大批大批地出口。光这两个镇子的核桃杏仁榛子,占了咱们国家北方地区这三种干果每年出口总量的45%!他们那儿的人啊,早富起来啦。”
“两个镇子就占去这么多啊!”“嘿,那能不富吗?”“唉,咱们这儿还不用人种,光野生的就满山都是啊。”
“没错!”“老九”食指一弹桌子,“咱们村有着天然的优势。既然北京那边能靠核桃和杏儿出口创汇,咱们也能!把大山赐给咱们的核桃树杏树照料好,慢慢转成有规划有规模有引导的种植区,然后就有希望发展成种植基地,到那时不但卖得多了、名头响了,产业做大了,还可以把出去打工的乡亲都叫回来,在自己家门口种树发财,不用再到城里受累受气了!”
这是一幅美妙的蓝图,在座的干部,包括常小山和王顺阳都为之摩拳擦掌兴奋不已,巴不得立刻冲上山去摘核桃。常九城的话也到此为止,他清楚,再说接下来的内容,会把大伙儿刚刚燃起的喜悦与热情瞬间浇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