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刚过两点,李三赖子攥着通知一瘸一拐地走进了大院。村委会的人见了他都躲着走,他截住一个播音室的一个女文员,挥舞着通知问她该去哪儿领文件,女文员推说:“找李金明吧。”
李金明和李三赖子五服之内是否存在亲戚关系,他两人及各自的父母也搞不清楚。在村里人看来,李姓、王姓的人本来就少,上溯几代,同姓的肯定是一家人。这也是李金明被安排去李三赖子家以及女文员下意识地报出他的名字给自己解围的原因。
李三赖子把门一推就进了李金明的办公室。“哦,你来啦,看到通知了?”李金明正在电脑前紧张地编辑着“老九”书记新拷给他的好几篇文档。他睨了李三赖子一眼,目光重新回到屏幕上:“随便坐,等一下。”他把头脑里刚组织好的一行字敲上,尔后打开抽屉取出文件,看到李三赖子仍然站着,便走过去将文件送到他手里。“你先坐下,上面有几处我得跟你讲解清楚。”他扶着李三赖子,想让他坐到自己对面。不料李三赖子轻轻拨开了他的手,说:“不用了,我看的明白,自己回家看就行了。”
李三赖子不由分说要走,李金明心想:他一个懒光棍,大概只是想拿这文件去卖废纸吧?那么他就要了一份也真是不贪心呐。唉,算了,由他去,我还得抓紧写好文章打印呢。李三赖子蹒跚地迈出办公室前,李金明随口问道:“上午你上哪儿了,咋没在家?”“去干些事。”李三赖子头也不回。
这一天对大羊屯村委会来说是忙碌的一天,一个上午不停的跑腿磨嘴皮子,很多人连口水也没顾上喝,吃过了中午饭又得把自己钉在办公室整理堆成小山的材料,为后天的咨询会及一系列后续工做准备。对乡亲们来说,这是热闹的一天,在家门口看着村官们一家一家地拜老百姓的门子,就像孩子看蚂蚁搬家一样有趣,比他们送来的啥“种干果致富”的文件还吸引人。这也是常九城采取这种干群沟通方式,而不是让村民自行到村委会领取文件的初衷。刘玉勇初来大羊屯便告诫老丈人,本村经常金柱一伙多年统治,干群关系已然十分糟糕。虽然他个人的人格魅力和在群众中的威信极高,但若要推进一个全体村民积极参与的致富计划,就不能光靠一个人,而必须使整个村委会领导班子赢得乡亲的信任,让领导班子里的其他成员也以实际行动改善与群众的关系。“那教他们咋个改善法?”“爹您看,咱们国家领导人都在走亲民路线,咱村委会也能学习这种经验,教村干部多搞些亲民的活动,一定能有效果。”“得了吧,你是不知道,让那帮家伙学着新闻里那样到乡亲家笑着聊天、陪乡亲一起吃饭,保不齐刚进门就被人家给打出来啦!咱们这里的官风早给常金柱他们带坏了,当了官的都觉得自己威风起来了,老百姓都认准了当官的迈进他们家门八成没好事。别的不说,这回班子的人定下来,还有常金柱留下来的俩渣滓呢。派这样的东西故意去搞啥亲民,他们放得下身段吗?乡亲信得过吗?乐意他们进门吗?你这想法不错,办法不能生搬硬套,等等看吧。”就这样,等到这次向村民公布种干果计划的机会,“老九”一箭双雕,发动干部们走入寻常百姓家,借公务之便见亲民之效。
看完了村官的热闹,下午老百姓家也热闹开了,只是这种热闹中还包含着一分审慎的态度,他们要认真的阅读发来的文件了。如果“老九”说话还是那么可信,文件里写的东西就和他们有切身的关系,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他们未来的幸福,他们不得不认认真真地把文件看了又看,挑出当中的条款对自身的利弊,等干活的人从地里回来还要全家聚一块儿热烈讨论一场,邻里之间也会互相交流看法。
唯有李三赖子是个例外,他根本不在乎手里那一叠纸都讲了些啥。李金明猜对了一部分:他确实觉得“种干果致富”事不关己。可他也没想着把文件当废纸卖了,他暂时没工夫去理会卖废纸这档子事。
若说昨晚李三赖子于家门外遇到了惊喜,那么今天中午由村委会回来,他走到相同的位置遭遇到的就只有惊没有喜了。遥遥望去,他的房子仍稳稳坐落在原地,靠近些的话就能发现不曾缺了一砖一瓦,而房子周围不见一个人,这令他瞠目结舌。发了几秒钟的呆,他加快了脚下步伐,恨不得能飞奔起来冲向自己的房子。车呢?车哪里去了?他气喘吁吁地赶到门口,门是虚掩着的。推门进去,他看到数袋水泥和几桶油漆堆在院中。他点点数,一袋一桶也没少。哎,司机把车开啥地方去了?等不及先走啦?无所谓,反正钱已经跟他结清了。
中午一点一刻左右,全村人吃过了饭,大都在睡午觉。一辆皮卡开到了李三赖子家门外停住。卡车副驾驶位子上坐着李三赖子,后车厢载着一些后来出现在他院子里的水泥和油漆。“就是这里,认得了吧?”下车后他对司机说。因为还要再往这儿拉一趟,司机认了路,就不用李三赖子跟车了。李三赖子为卸货的司机开门时看见了门上的通知,司机吭哧吭哧地把水泥和油漆往他家里搬,他坐在院里咀嚼着通知上的文字。真有文件要传达啊,村里人传的是真的。昨天晚上常飞虎咋没和我提这事呢?嗐,对了,他家早没人搁村委会了!他这么想着,手脚麻利的司机已将东西都卸了下来,倒车驶上了返程。
过了二十多分钟,司机拉着剩余的货物回来了,这趟装得比上一趟多。李三赖子告诉司机:“我得进村拿些东西,门我给你开着,你慢慢卸,等我回来你再走。快的话我来回就一刻钟。”司机答应了。除却常飞鹏要强拆他房子的那段日子,平时李三赖子就是夜里敞着门也不怕,他家没啥值得贼惦记的玩意儿,也没谁对他的贱命感兴趣。但今天这些水泥油漆花了不少钱,丢了他会心疼。他甚至担心先教司机卸完货离开,自己再去村委会,会有人乘机踹开他家的不结实的门,把水泥和油漆偷走。这司机是常飞虎推荐的,手脚应该不会不干净,李三赖子便留来看家,自己不紧不慢地去村委会了。
现在他回来了,而皮卡不见了踪影。李三赖子并不知道,他去领文件这段时间,村口附近出了件事。
小卖部的老板是事件的目击者之一,两点时他听见外面有人在喊:“大爷,您咋啦?您醒醒,能听见我说话吗大爷?”老板凑到售货窗口一望,见个老头儿躺倒在距离窗口不到20米的地方,一个三十多岁一身城里人打扮的男人蹲在他身边。那老头儿是村里的老王头儿,几分钟前刚在小卖部买了几节电池,这会儿躺在地上,电池还在他手心里。城里打扮的男人喊了几声,不见他应,那男人便开始喊人。好在这时很多村民起了床正去往地里准备干下午的农活儿,见状纷纷围了过来。
那男人又喊道:“他昏过去了,先别动他。有大夫或者会急救的吗?”众人沉寂片刻,有个男的说声“我会”,便也蹲到了老王头儿跟前。老板没看清他做了啥,只闻过了一会儿他说:“不行啊,咱村药铺里的药也未必派得上用场,得赶快送医院。”有人自告奋勇要开自己的拖拉机,但会急救的男人说:“拖拉机太慢了,坐它到镇上的医院恐怕太晚了,有辆能让他躺着的车最好!”“哎,那里,村口有辆带斗的车!”一位妇女喊道。
城里打扮的男人教会急救的人照看好老王头儿,然后起身跑向那辆皮卡,有几个男的跟着他跑了过去。他们向皮卡司机说明情况请求帮助,皮卡司机却吞吞吐吐说待会儿还要回去拉急活儿。“啥活儿能比人命急呀!”城里打扮的男人焦急地说。司机挠挠头,又说正替雇主看货,雇主回来前不能走,不然货丢了他担待不起。听了这话,跟过来的那几个男人也纷纷指责起司机来。其中一个说:“呸,这不就是李二赖子家么?他的东西值个屁钱,救人要紧!”看司机还在踌躇,城里打扮的男人从钱包里抽出两张百元票子,塞给司机:“兄弟,这可是救人一命啊!”司机脸一红,把钱塞回那男人手中,道:“大哥,甭说了,咱们赶紧走!”
皮卡开了过来,几个男人按照会急救的人的吩咐,小心翼翼地将老王头儿抬上了后车厢,上面为他垫了条毯子。会急救的人陪在他身边,用另一条毯子盖住他的身子,城里打扮的男人坐上前排,皮卡呼啸着开往镇上。
镇医院,两个穿登山装的小伙子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其中一个约莫二十七八岁,另一个也就二十一二岁。年轻的那个哭丧着脸揉揉脚脖子,抱怨道:“没想到这鬼地方的路这么难走……哎哟,疼死啦!”“小声点儿。”年长些的同伴瞪他一眼,“本地的老百姓或者医生护士听见了,看他们怎么收拾你。你也够笨的,那么块儿石头就把你脚崴了。”
两人嘟囔着,忽听走廊通道尽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两三个穿白大褂的和两个穿便装的人推着一个平躺的病人一晃而过。“我去看看,你待在这儿。”脚没事的年轻人下命令般说。
十多分钟后,他溜达着回来了。用背包帮他占着座的同伴问:“成哥,那边出什么事了?”成哥坐回原位:“是两个路人救了一个昏迷的老头儿。”“哦,那咱们用不用……”“不,没有那么大的价值,这种事《新闻联播》上报得不够多吗?再说这跟咱们来这儿的目的无关。”成哥意犹未尽地朝走廊通道尽头瞄了一眼,“要是那俩路人见死不救,才值得咱们注意。那样儿的事例才有深刻的现实和道德意义,才能唤起人们的共鸣和反思,才是对全社会有启迪用的焦点,引发思辩的潮流。”
成哥感慨之际,两个路人在交费处排队。会急救的人身上没带几个钱,城里打扮的人未有过多犹豫,主动说:“我来吧。”前面只剩一个人的时候,他掏出了钱包,会急救的人无意中看到了他置于钱包透明的一层内的身份证。
待他付了钱,会急救的人问道:“不好意思,我刚才不小心看见你身份证了。你叫常志民?”“是。”“您就是常九城书记的儿子?”“啊,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