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位“记者”的追询下,染了半个黄头的王宽竹筒倒豆子一般交代了昨夜看大门时和两位同伴一起被黑衣蒙面人绑进值班室的经历。
原来还有这么一出儿,没听别人说起呀!刑天和愚公、卓吾快速交换了一下眼神。卓吾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那你们干嘛要跟踪我们?见到我们以后又吓成这样?”“这个……”王宽的脸红了,指指他的同伴,“昨晚上那帮人里有一个跟你差不多高,也得有一米九了。刚才常贵找着我,说在村委会那边看见一个一米九几的人,我们就壮着胆子跟上你们,想看看你是不是昨天晚上那个人……”“呵呵,他当然不是那个人了。不过等我们把你说的情况报道出来,警察说不定可以抓到那个人。”愚公走进屋来,掏出两张一百块的票子塞到王宽手里,“拿着,这是预付的。新闻播出后再付你剩余的部分。”王宽和常贵在这院门内外藏来藏去的时候本来提心吊胆,此刻两张大票攥在手心,他二人喜出望外,连谢谢都没想起说就踉踉跄跄拱出值班室,直扑网吧而去。
卓吾又看看表:“快十二点了。”三人这才感到肚子咕咕起来,离了赌场走了一会儿,看到有家小饭馆,便进去吃午饭。村中小馆面积狭小,陈设简陋,老板待客却很热情。三人挑了一个靠墙角、远离大门和老板柜台的僻静位子,愚公接过菜单,上面列的无非是些当地百姓的家常菜,倒也合胃口,价钱也很便宜。他们随便点了地三鲜、乱炖、红烧肉、西红柿炒鸡蛋四样,有要了一份疙瘩汤。不想乡里人家甚是实诚,少顷老板端出菜来,四个大盘一个汤盆俱填得满满当当,菜量之大抵得上城里某些抠门儿的连锁快餐店的两倍。三人笑着直呼“点多了”,闻到这热腾腾的农家菜散发出的质朴而厚重的香气,他们只觉扑鼻香。愚公和卓吾仿佛感觉到了一种久违的熟悉风味,欢喜异常,刑天也不争气地咽起了口水。
卓吾小心地观察了一下两位老资格同事。不算躲在山洞里啃压缩饼干和午餐肉,这是他加入小组以来头一次和“领导”一起吃饭。从前在出版公司,每逢聚餐,他都和同事们陪着部门主管或者经理到装潢精致的酒楼饭店,点上一桌子山珍海味。举起筷子以后,他的手却不接受味觉的引导,他必须将自己的行为和食欲拘束起来,整顿饭下来,他最需关心的不是任何一种美食的味道,而是居首座的上级的神色和酒杯。若是饭局中还有客户在座,那他更要谨慎,夹菜斟酒谈话开玩笑的分寸无不要拿捏得恰到好处。今日和愚公刑天在这偏远山村的野馆子吃着下里巴人丰盛喷香的饭菜,尽管那两位不摆架子不废话,只顾大快朵颐,但他似乎还没有摆脱坐写字楼的岁月里养成的习惯。
愚公的饭量不大,没多会儿吃饱了。“我先去收拾收拾剩余的设备。”说罢他到柜台结了账,然后提起大挎包走出了小饭馆。刑天和卓吾都明白,他的意思是要先潜回山洞整理剩余的零散物品,并清除他们留下的痕迹。现在虽是白天,但整家家户户都在开午饭,躁动了一上午的村民们纷纷回自己家祭五脏庙,因而街上几乎没有人。
“老板,这菜真香!跟我们小时候的味儿一样!谁的手艺啊?”“啊,谢谢,都是我老伴做的。”“嗯,好吃,好吃!”扫尾工需要时间,于是刑天由衷地夸赞了几句,接着说他俩“还且要吃一阵儿呢”,让老板不必候着他们,只管去忙他的。
这馆子是老板家的前厅改的,这会儿没有别的客人,委实没什么可忙的。不过这老板上了岁数,总爱犯困,中午必定要睡上一觉下午才有精神。因此听了客人的话,他客气两句,说“有事叫我”,就掀开帘子进里屋躺下了。
刑天吃饭难得有细嚼慢咽的时候,又吃了十五分钟,觉得已有七八分饱,便放下筷子,摸出了指甲刀。“想说什么?”他小心翼翼地剪掉手指上的倒刺,随口问卓吾。卓吾瞅瞅帘子那边,轻声说:“以前,我加入以前的行动中,愚公有没有像这次这样……没把握过?”“你也看出来了?”刑天无可奈何地摇头道,“从来没有过。”“那他这次……”“这次也许赖我,我好像不该把他的私事儿升级。”“什么意思?”“你在私企干过,分得清公事儿和私事儿吧?”“是的,可我不明白……”“这件事儿,对于他自个儿干和跟咱们一块儿干,他的期望和负担都一样。”“你是说他当私事处理的话,他要做的就是围绕老九做一系列保护工,见招拆招;而当公事来办,等于让他把常金柱当成核心目标,查清并阻止这家伙针对老九和大羊屯的一切企图和阴谋,必要的时候还要像……处置王志梓那样处置他。对吗?”卓吾的声儿小得如同蚊子的嗡嗡。刑天觉得他说得比自己想得还全面形象,但丁分析起来也不过如此,遂露出赞赏的神情,指指脚下说:“嗯,对。另外这次我们对这个村儿的了解和准备都不充分。”他有一肚子话想倾吐,但怕忍不住越说越响亮,惊醒午睡的老板来听新鲜事儿,只好点到为止。
自从第一次进入山洞听愚公说起来大羊屯的真正目的,刑天就感到了自己这次布置“禁土”行动的草率和冒失。大羊屯村对小组来说可谓人生地不熟,而且不适于外来者潜伏,他身为临时领导者,又忽视了此处的许多特殊性,贸然率同事前往,结果如被但丁诅咒了似的真的陷入“禁土”――没法在村里找到落脚点,甚至不能随便进入村子,否则会像大熊猫那样显眼而引起村民的注意。严格说来,愚公一个人去大羊屯的这段日子,是他头一回独立领导犯规小组。然而仅确立“禁土”行动这一件事,便暴露了他在领导力方面的诸多不足。他已经认识到了问题所在,悔恨之余也深受打击,尽管在表面上丝毫没有表露出来,直到卓吾发问,才有意无意地牵出了他深埋心底的郁结。卓吾问的是愚公没把握,刑天越解释越觉这更应该是问向自己的,而且认为愚公的没把握源于自己的没把握。总之,“禁土”本身就意味着他用自己的行动否定了自己的能力和信心,这是他退出刑警队以来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如此颓唐。实际上在刑警队的时候他就有这些毛病,这也是他屡有不同意见却在执行任务之际坚决听从刑警队长的指挥的原因。好在四十多年来他体验了很多次挫折,而这一次即使如此沉重,也无法在此时遮蔽他为前刑侦人员的理性,他惯有的思维模式、行事方法和习惯以及韧劲儿始终在这次行动的各环节中起着用。既然愚公都被他害得“没把握”了,他决心回归原来的角色,集中精力发挥特长,在服从愚公领导的前提下协助他拨乱反正,圆满结束“禁土行动”。
“可是,就我们今天的发现的线索,你刚才说的这些好像不能为我们撤回北京的主要原因啊。”卓吾哪能体味到人到中年的刑天这一刻的心情。“哈,对。”刑天勉强笑了笑,“至于主要原因,愚公不是说了嘛,在村里说不太方便,回北京路上全告诉我们。”
这一点刑天说得没错,愚公下令回京的主要缘由,正在于他与常九城书记的最后十分钟的交谈。“小组留在这里,从各方面看,都发挥不了任何用了”,这不是他的敷衍之辞。在那十分钟里,“老九”向他展示了大羊屯村未来十几年的发展趋势,这种趋势在愚公看来同时也昭示了犯规小组在此地活动的意义。
“要不是瞧着咱们几十年的交情,我可不给你看这个。说好了,这个只是给你看看,你可不能给我拿去报道,至少事成之前不行。”“哈哈,只要和贪污腐败没关系,好啊,我答应你。”常九城这才将愚公进办公室前自己正在看的文件递给他,又打开一个上了锁的抽屉,取出两个厚厚的文件夹。“呵呵,我的采访时间是有限的,这么厚的东西,别说写成摘要去报道,就是看一摞也看不完啊。”愚公翻开文件夹,见首页工整地排列的宋体大字是“大羊屯村干果树林承包种植规划”。
愚公翻得很快,挑主要的部分看。他发现,“老九”做计划书风格和其行事一样突出实干精神,少说废话空话。计划书中不但强调了本地区干果树木种植的自然与传统的优势,还着重研究了干果丰收后的产销渠道、运输路线,举出了国内国外干果畅销的地区和潜在合商家的具体名称,并区分了近期、短期合伙伴和远期、长期合伙伴及预计打入各个市场的难度与所需时间,其中引证资料详实,罗列的数据和事例皆出自国内外专业性权威性并重的报纸期刊。在愚公意料之外的是,计划书居然还提到了林木种植业同低碳环保的关系,明确指出林木覆盖率高可以净化空气减少雾霾,令乡亲们在致富的同时开创一个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美好环境,两全其美。愚公合上文件夹,说:“我要是你上级,看了这计划书立刻就给你的计划提供一切可以提供的便利。”这并不是恭维,只因这份计划不但写得有理有据,还包含着昂扬的态度和对家乡的深情。愚公被感动了。“你的考察分析工做得挺细致的,”愚公曾用这句话夸过但丁,“这样一来计划的可行性就非常强了。”“我可不想搞‘拍脑瓜’决策。”“可你没必要藏着掖着,让这个方案上媒体,从积极的方面推广一下你的理念和举措,不也挺好吗?”“事没办成就把牛吹出去,到最后事成不了就教人笑话啦。”“不过,这都是你的手笔吗?”“嘿嘿,有一部分是我弄的,还有好多是我女婿弄的。”“啊,原来你让他干的是这样的大事。”
《大羊屯村干果树林承包种植规划》的纲目在愚公的脑中留下了深刻的烙印,假如这个计划能够顺利实行,大羊屯村的面貌的确有望在几年内焕然一新,乡民富足、乡土宁乐的图景亦可期待。“老九”想尽快落实这一计划,那么当全村的乡亲参与到这个健康的计划中,有“老九”坐镇,已被打落谷底的以常金柱为代表的势力和他们的肮脏勾当哪里还有机会重见天日呢?这样一来,眼看计划就将付诸实施,针对罪恶的犯规小组又有什么必要留在这儿采取干预行动呢?
但是,起码从官场斗争的角度考虑,常金柱或许仍旧是这一计划实施的最大障碍,这一条不用“老九”说愚公也心知肚明,就像他明白“老九”没有道出的不准泄露计划书的另一个原因是担心被常金柱得知并造成不利一样。若常金柱真想扼杀这个计划,最理想的时机就是它的初始阶段,这时候的它犹如新生的婴儿,最为脆弱,最易伤害。而但丁和简爱的情报显示,近期在大羊屯威信扫地的常金柱家已开始从外界争取可利用的力量。犯规小组如果根据他们在大羊屯以外地区的活动踪迹查明他们争得的支援,那么就能在关键时刻截断支援的力量,从而断绝常金柱卷土重来的希望。
若赌场真是“老九”雇人捣毁的,他这么做的初衷倒与愚公的撤回北京的意图有些相似,只不过他是端掉常金柱家在村中的最后据点,同时将村民的热情转移到种植核桃树杏树上来。愚公以“犯规”的手段与罪恶较量了多年,这一次难得地看到一股“正规”的力量将要击败根深蒂固的罪恶,而这股力量是由一个他用生命去信任的人带动的,他渴望助其一臂之力。要是从今以后这个人为了捍卫“正规”的力量而不得已做出“犯规”的事,他宁愿替这个人把那种事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