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来了个文化人、文物专家?”待常九城在镇上办完公事回村来,自称欧洛川的人已经离开了。李金明晚了半个小时下班,等着“老九”书记,从窗户望见他走进大院,便连忙迎出去,将今天那位开房车的来客的消息告诉了他。“听上午下地干活儿的乡亲们说,这人快到中午那会儿还把一辆大房车停到了北面山上去,然后下车溜达了半天。”李金明补充道。
“老九”本来对文化方面的事情了解得不多,满脑子又想的都是种树的问题,便随口问李金明:“这人在这文化界挺有名么?”“挺有名的。”李金明肯定地说,“在他的研究领域,算得上有点子权威的人物吧。”“嗯,一个权威专家,跑咱村认祖归宗来了?”“他是这个意思。他想让我帮着他查找咱们村的文献材料,看看他老祖宗是不是在咸丰朝之前一直住在这里。可是,咱们村委会没存着啥有分量的史料,所以我建议他去县里或者市里的档案馆、图书馆查一查……”
李金明兴冲冲陪着常九城往书记办公室走,嘴不带停,还尾随他进了办公室接着说。“老九”听得不耐烦,道:“行,我知道了。等他到县里市里查完了再说吧。”说罢立在办公室门口。李金明察觉出了书记逐客的意思,连忙话锋一转:“书记,他说他会再来大羊屯的,他想为他祖上住的地方的乡亲点子贡献。”
“哦?”“老九”略一迟疑,随即示意李金明进屋坐下,自己把办公室门关上锁好。实际上,这个钟点儿,村委会其他的干部早都下班回家了,不可能有谁偷听。
“他一个文化人,能给咱做啥贡献呢?”“老九”给自己和李金明各倒了一纸杯水,才发现暖壶里的水不热了。李金明接了水也没喝,只顾着答道:“他说要是咱同意的话,他想在周围的荒山上包块地,投些钱搞些有利润的营生,到时教乡亲们也能得些实惠。”“他想包山上的地?”常九城眉头一拧,“他说具体干啥了吗?”“没,他说他没想好呢。况且,虽然他没说,但毕竟他还没确定大羊屯就是他祖宗待的地方嘛!”
口渴的常九城喝了口凉水,心里盘算了一阵,又问:“这开着房车来咱们村的人,你确定他就是那个权威文化专家吗?”“一开始我也怀疑他是骗子冒充的。欧洛川没上过电视,只在网上发文章,发的文章里又不带他的照片。他走了以后,我拿他给的那张名片上网点开了他的个人主页,主页照片上的欧洛川倒是和他长得一样,但我怕这主页本身就是骗子设的陷阱。后来我想起他在博客里提过他出席过一些跟古建筑、碑刻有关的活动,就又对照他的博客搜了搜那些活动的主办方,有几家在自己的网站贴了活动现场的照片,当中一共有三张合影和两张单人照都标了有欧洛川的名字,那五张照片上的欧洛川都和今天的这个人长得一模一样,连穿的衣服都一样。”
“让我看看。”“老九”启动了电脑。李金明熟练地重复了一遍下午在自己电脑上的操。“老九”看到网络照片中欧洛川的发型、胡须和古怪的衣着搭配,情不自禁地想笑,又想:大概文化人都爱标新立异吧,现在尤其这样。他联想起那天“小秀才”登门采访时的扮相。李金明还把欧洛川留下的名片给他看。在小小的长方形名片正面的下方,“老九”看到了三行黑体小字――“xx协会资深顾问”、“xx研究会常务理事”、“xx学院客座教授”,每看一行,他都感觉这名片的分量加大了一分。
“金明,收着吧。”他将名片还给李金明,道,“他如果打电话和你约下次啥时候来,你尽量选个我在的日子;如果他又不打招呼自己跑来,赶上我不在,你试着多留他一会儿,留到我回村。总之,他来,我想和他见个面,想知道他打算咋样为他祖宗的老家贡献。”“好的!”李金明心下暗喜,他觉得欧洛川这般的文化大家若在大羊屯立足,也必然要从事有文化气息的事业,只要村委会同他合得当,大羊屯村完全有机会因此获得文化和经济的双丰收。“老九”书记的表态对他是一种鼓励,只是他没有体谅到书记表态那一刻的复杂心情。
李金明是个有话不吐不快的人,当晚回家后很兴奋,吃饭时又喝了两口酒,便向家人透露,今日开房车而来的人是古建筑与碑刻文化的专家欧洛川,来此地是为寻根问祖的。还好,他没把专家欲投资造福祖辈故土、村委书记有意与之洽谈的事兜出来,这终究是村委会,或者说他和欧洛川、“老九”书记之间的业务秘密,没有实质性接触前自然“不足为外人道也”。但欧洛川的身份和此行的目的,“老九”书记没说要保密,也暂时和公务无关,在他看来说说无妨。
李金明的家人得知一个文化研究专家来大羊屯寻根,颇觉新奇有趣,晚上熄了灯还咀嚼着这件事半天睡不着觉。第二天起床各自出门,他们已等不及要把这事告诉熟人了。就这样,“文化专家欧洛川到大羊屯寻根问祖”一事迅速在村里传开。泡网吧的小伙子小姑娘们有的昨天上午举起手机给徜徉于山坡的欧洛川拍了照,现在他们得意洋洋地将照片发上微博,并配上图注:“实拍大师欧洛川现身我家门口的大山,他说他祖宗是俺们这里的人!”不过,这样以一张模糊不清的照片为焦点的微博投入虚实相间的网络信息组成的汪洋大海中,得到的除了惨淡的点击率,还有充满怀疑或嘲讽的回复。
欧式小楼里的常金柱一家是临近中午时收到这一头条“村闻”的,大嫂觉得挺好玩,一边和金杏准备着午饭,一边笑着念叨:“你说咱们村也没出过啥名人,这回天上掉下来似的出来个文化专家,研究啥古建筑的。可惜只不过是他多少代祖宗是咱这里的,那算起来他们家一百多年前就搬走了,他也不能完全算是咱们村人……”
大嫂的自言自语全被金杏当做耳旁风,她仅是偶尔“呃”、“啊”敷衍大嫂两声。她心里揣着事――常飞鹏已经快一礼拜不见人影了。他没回过家,主动打过两个电话,说两句“忙活买卖呢”之类的话就急急忙忙挂了,她相信他是会他的小蜜去了。那天老公公常金柱由派出所回家,晚上一家人正吃着团圆饭,常飞鹏的电话在短短五分钟内响过两次,她注意过他接电话时的样子:局促、紧张,如做贼一般,一手遮住嘀咕着的嘴巴,快步走进厕所插上门。他这副德行她又不是没见过!居然在这种时候还……金杏当时便怒火中烧,但碍于家中的气氛不便发,加之第二次通了不到两分钟的电话后,常飞鹏的手机再没想过,金杏也就将怒气和着可口的饭菜吞回肚里。没想到团圆饭才吃完几天,他就借着谈买卖的名义去见那姘头了,还乐不思蜀!
以前常飞鹏就在外面包养过小三,金杏虽不知小三的姓名,却知道他们的苟且之事,常飞鹏甚至对她隐晦地承认过。那时金杏为维持这个家,咬着牙忍下来了。常飞鹏丢掉村委书记的乌纱后,为此事向她道过歉,故而她本想既往不咎。可这死鬼居然旧病复发了!金杏越想越窝火,忽听见客厅里兵兵和他爷爷的嬉笑声,忍无可忍的她一下子涌起一股请老公公来评评理的冲动,于是放下手里的菜,不理会依旧喋喋不休的大嫂,径直出了厨房。
走到客厅,她看见兵兵和他爷爷正在吃一袋剩下的美国大杏仁,常金柱往兵兵嘴里塞了一个,问:“好吃吗?”兵兵点点头。常金柱拍拍包装袋:“这是优等货,一定好吃啊。”兵兵也摸了一个,塞向他爷爷的嘴巴:“爷爷,你也吃。”“哎,兵兵乖。”
见了这番场景,金杏又不忍开口提她的心事了。她站在那儿,不知说啥好,也不知该干啥,十分尴尬。
“妈妈,吃!”兵兵从包装袋里抽出小手,伸向妈妈,手里攥着一颗大杏仁。“兵兵吃吧,妈妈不吃。”
“金杏。”常金柱平心静气地唤道。“哎,爹……”“想飞鹏了吧?兵兵也想他爸爸呢。”常金柱仿佛看穿了金杏的心事。金杏内心一惊,听到她的公公继续说:“别担心,他是真的有买卖在忙,是我教他出去的。放心吧,过不了太长时间他就回家了。我跟你保证,这次他的的确确是在忙活买卖,是关系咱们全家的买卖。”“啊,这么回事啊……爹,那我先回去做饭了。”金杏感到脸上发烧,转身便奔厨房而去。刚才公公说话,她没敢看他的脸,只觉他的语气从容而坚定,不像是诓骗她。真的,他真的去忙买卖了……金杏心中七上八下,却听背后兵兵欢呼着:“好哦,爸爸快回来喽,爸爸要回来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