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知名连锁式洋快餐店里,音响放着流行歌曲,商益明坐在正对着点餐台的座位上,细细咀嚼烤鸡腿堡。他说不清这一顿该算早饭还是午饭,毕竟昨夜他熬过了两点才躺下,半小时前刚刚起床,洗漱完毕出了胡同儿直奔这里。
身为一个严守生活规律的人,他自小学起的习惯便是早睡早起,如今像阅读、撰稿、梳理信息之类用心的事,他力争趁白天精神头儿好的时候做,一般情况下到了晚上除非有欧洲的球赛,否则十点半以前肯定睡觉了。昨天并没有球赛,但丁之所以睡这么晚,为的是一批需要他紧急整理和分析的情报。加入犯规小组,这样的“临时加班”总归躲不掉。
此刻是上午十一点,通常在工日,对北京的所有快餐店和小饭馆来说,这距离客流高峰期还有一个小时。虽然商益明坐得有点儿远,但店内顾客寥寥,空空荡荡,他惺忪的大眼睛未受什么干扰就清晰地捕捉到了点餐台后面那群穿粉色工装的服务员们的一举一动。他们像木偶一样固定在各自的岗位上,而商益明所窥测的只有其中守着左侧的收银机的女孩。
那女孩看上去大约二十二三岁,长睫毛掩饰下的一对玲珑的黑眸子眨了又眨,圆圆的脸蛋有些婴儿肥,显得丰润而可爱。半个月前第一次站在她对面买餐,商益明目测她矮自己一头,而听她说起话来不知带有何地的方言音,比普通话多了一分清脆,给他以天真活泼之感。商益明也是个男人,对异性的注意力不免首先集中于外貌。可他观察外貌,却不停留在五官的搭配和身材的比例上,而是着眼于被观察的异性的神态。通过她的表情、眼神、姿态,结合她无意识状态下的动和语调,他自信能够判断出自己择偶标准中最为注重的对方的特点――性格。半个月来,商益明基本摸清了这位女孩的息日程,不常吃洋快餐的他隔一两天便挑个人少的时刻光顾这家店,点一份最便宜的套餐,然后坐到远处打量令他心动的女孩。经过这段时间的旁观,他觉得她比其他服务员更友善,更懂得替顾客着想,待人接物温婉可亲,一直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风简直胜过快餐店“微笑服务,待客如亲”的宣传理念,这必定不完全是业务培训的成果。
假如女孩是小组的怀疑目标,半个月的缜密观测足可使但丁大致揣摩到她的性格倾向、行为特征以及遇到相关状况的反应,并且总结出一份可疑程度评估。然而对于倾慕的对象,半个月中除了每次向她报出要点的餐饮,他居然没和她多说过一个字。所能迈出的最勇敢的一步仅仅是坐一边儿去傻看带瞎想,今天也是如此。
到台前点一个鸡肉卷,接着就向她表白,她的同事们非一块儿起哄不可。要待她下了班私下约她,不得瞅准她一出餐厅大门就追出去,那岂不是有被她当成色狼的危险?最要紧的是,还不知道她有没有男朋友呐!这些想头有的是新冒出来的,有的前几回来就在脑瓜儿里转过,他不想继续琢磨了,朝点餐台瞟了一眼,开始想象下班后脱去拘束、换上便装的她将展现何种风采,被帽子盖住一头秀发散开是什么样,她那裹在工服里看不出来的体型是否跟脸蛋一样饱满……
“呜哇哇――”响亮的痛哭盖过音乐,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是儿童的哭声。商益明这才发觉他的座位就在餐厅的儿童天地旁边,只见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儿――衣服挺花哨,黝黑的小脸却脏兮兮的――趴在儿童天地的出入口歇斯底里大哭,这应是找不到家长时内心恐慌的表现,因为他小时候随长辈去公园玩儿也有过类似的体验。他迅速环顾四周,餐厅里屈指可数的客人都听到了哭闹声,却都是一脸茫然,和他一样用双眼搜索着。他们家大人哪儿去了?如果在这儿孩子哭这么厉害早该过来了。
“呜哇哇――”对于哭,小孩儿是不会感到厌倦的。但丁担心起来,忽看到一个负责卫生的服务员就在他身后墩地,赶忙叫住她。“师傅,你看这孩子家长不知道跑什么地方儿去了,他一人儿坐那儿哭呢。你们广播一下儿或者问问他还是怎么着,赶紧叫他家长来吧。”他指着孩子对服务员说。没想到看了孩子一眼,把脸一撇,撂下一句:“这不归我们管。”
但丁大吃一惊,朝着服务员留给他的背影脱口而出:“这不是在你们店里吗?不管的话待会儿他让人拐跑了咋办!”服务员回过头,握住墩布不耐烦地以低沉的嗓音重复道:“这不归我们管,我们管不了。”
这服务员年近五旬,没准儿正处于更年期,她气色本就晦暗,冲商益明说话之时,满面的皱纹随着那张松弛的面皮一齐抽动,配合那种有些蛮横的口气,不但和快餐店广告承诺的服务态度全然不符,而且一下子慑住了商益明。
商益明像一个被严厉的老师训斥的学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与比自己强硬的人直面遭遇的瞬间,他再度被心底的怯懦占据,头脑接近空白。他竟不由自主地转眼望向点餐台,仿佛要用目光向那位连名字都没问过的女孩求救。也许是音乐太吵,木偶般的服务员们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仍缩在各自的岗位上探头探脑,女孩也只是好奇地往他这边眨眼。
“好啊,你们管不了,就找能管的人。”一名女子快步走过来,声音洪亮地对着墩地的更年期妇女说道。更年期妇女和商益明尚未明白她的意思,这女子已从容地绕到餐厅中央的一根柱子前,指向上面的一张贴纸。那是一则防盗提示,提示顾客看管好个人财物的文字下方,还印着附近派出所的电话。“有困难找民警嘛。”她露出嘲讽的微笑,“我可以马上打电话叫警察来帮帮这个和家长失散的小孩,免得他被坏人拐走了。”
“对啊,报警,别让小孩出事。”“真是,事儿出在你们这儿都不管,真变成大事儿看你们怎么担待。”“孩子找不着妈在你们店里哭不归你们管,就收钱归你们管是吧?”受到这名不卑不亢的女子感染,顾客们也纷纷声援。
一个着大堂经理制服的胖子匆匆走出点餐台,先抱起仍在哭闹的孩子,又把更年期妇女支走,接着向女子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以前我们没遇上过这类情况。我看暂时不用报警,我们来照看这孩子,等他不哭了,问问他的家长是谁,设法和他们联系。要是联系不上再打110,您看好吗?”女子绽开胜利的笑容,点点头。“小吴,拿几个玩具来!”胖子一面抱着孩子坐上一个空座位,一面扭头冲点餐台喊道。“哎!”商益明看到他心仪了半个月的女孩眨着眼答应一声,往挂“储物间”牌子的门去了。
拔刀相助的女子也回了座位,商益明方注意到她就坐在自己的斜前方。刚才她说话的声音圆润中包含着铿锵,颇有力度。这时偷窥她,商益明发现她大概和自己差不多岁数,比自己矮约10公分,身材匀称,身上穿的一件亮闪闪的黄色外套和一条纯黑的裤子甚是夺目,估计是价钱不菲的名牌。“唉。”当他轻叹一声,将视线移至她的脸部,他立即被牢牢吸引住:刘海的长发披到肩头,遮着她的小耳朵,衬托出她这张瓜子脸平滑盈俏的线条,挺拔的鼻子上方,一双明亮有神的眼睛中似乎波动着丰富的意绪。
她已经吃完了饭,却没有离开,而是注视着继续在经理身边放声大哭的小男孩儿。没多一会儿,一个老太太推开餐厅大门,朝小男孩儿扑过去。小男孩儿停止了哭叫。“她是你奶奶吗?”经理问。“姥姥!”小男孩儿一头扎进老太太怀中。商益明认出了这老太太,她和一个三十多岁的女的――大约是她女儿了――就在马路对面开一家小服装店。
经理告诉老太太,她外孙子找不到她,哭了好半天。“您以后可要小心啊,这次多亏顾客们一起帮您看着,要不被坏人把他拐跑了可怎么办呀。”“哎哟,谢谢,谢谢。”老太太谢完经理,又谢了一圈顾客们。“我才走了多一会儿啊,你就哭成这样。”老太太领外孙子往外走,假嗔道,“没出息!”
但丁看着这对祖孙越走越远,松了口气。突然,一道黄色的身影从眼前飘过。她要走了!“哎!”他忘了是如何让这短促而响亮的一呼闯出喉咙的,但他随即感到了自己的冒失,顿时怔住了,两眼呆呆地盯着那道黄色的身影。没想到,黄色的身影一闪,美丽的瓜子脸转回来,微微一垂,投来羞涩的一笑。这一笑令商益明陶醉。他还没来得及醒过神儿来,黄色的身影便飘到餐厅门外,飘入涌动的人海不知所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