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愚公三人来说,要瞒住欧洛川,凭愚公的手艺外形方面没有问题,但那不够,重要的是口音。幸而老九从来即便说的不是方言亦会带有极为浓重的乡音,以前睡他下铺的愚公一听那么多年,如今学着他的腔调来上几句混合着大羊屯风味的普通话,倒没有什么明显的破绽,况且这些话里包含的信息足够令欧洛川心惊,本来不是大羊屯人的文化名人也顾不得分辨对方的口音了。至于但丁和白蛇,短时间内这俩年轻人难以掌握流利的本地方言,愚公索性就让他们安安静静地在自己身边以形象干扰欧洛川的注意力。
“请你欧老师、常先生把老九书记的意思转达给世恒的老板,只要各位真的有兴趣有意愿,条件还可以再商量,这就是做买卖嘛,各取所需。”“糟老头儿”愚公准备结,“不过这事想成的话,在老九书记这边有个最基本的要求,就是你们必须断绝和常金柱家的一切合,甭管你们是签了啥合同还是没签过。不然的话,别说书记开出的优惠条件吹了,常金柱家答应在村里给你们帮的忙最后能不能帮上也说不定。”
“哦,你……你怎么知道这些的?”欧洛川结结巴巴,“哦,我是说,世恒,别墅,还有我们……你们凭什么认为我们能给世恒传话?而且我在这里度假,你们是怎么知道的?”“嘿嘿,常金柱家那些勾当谁不知道?动动脑筋猜也猜到了。我们村巴掌大的地方,就那么些人,保密是那么容易的事么?连你请网站记者来我们村采访,我们也一清二楚。”
愚公起身,但丁白蛇也跟着站了起来。“欧老师,常先生,”愚公胸有成竹地看着他们,“老九吩咐过我,做买卖不能着急,我得留些时间给你们和世恒的老板琢磨琢磨。这样吧,三天以后我再来找你们,到时候你们可得把世恒的决定告诉我啊。”
愚公三人转身要走,欧洛川喊声“哦,且慢”,道:“哦,王硕先生,你这次来,身上有常九城书记签字或村委会盖章的关于此事的文件或信函么?”“哎哟,瞧你这话,一口气一大长串累不累?文件我有,但没带着。”“哦,那恕我直言,我凭什么相信你是常九城书记派来进行谈判的呢?”“三天以后我再来,会带着文件,兴许能给你看看。当然,你信不信随你便,反正耽误了盖别墅,着急的不是我们。”推开房车门之前,愚公又补充说:“忘了提醒你们,第一,就算你们把这大车挪到别处,我们照样找得着,我们不嫌麻烦,就是心疼你们白费力气;第二,你们最好别试着联系村委会或者老九书记打听他是不是派了我来商量这件事。书记他是绝对不会承认自己过这种安排的,甚至可能声明他跟我没关系。谁都明白他跟常金柱势不两立,他咋会找和常金柱同流合污的人合、抢常金柱的脏活儿呢?那多没面子啊!”
回首望去,房车的轮廓愈发模糊,而欧洛川、“常先生”或其他什么人的身影也没有跟过来,没敢像白蛇一样摘掉假发的但丁问愚公道:“他俩和世恒能信咱还有咱说的吗?虽说咱摊了牌,可说咱是老九派来找他们合的,这不太靠谱儿,而且没有什么有力的证明。我担心他们不会轻易相信的,也不会听咱们的中断和常金柱儿家的交易。”“他们如果信了最好,不信也没关系。”愚公微笑着说,“咱们这趟算是敲山震虎,主要目的不是真的促成世恒同老九合,而是要离间常金柱和世恒、欧洛川的关系,让他们彼此产生不信任感。”
尽管对与“常先生”的相处颇为乏味,欧洛川还是一直对他以礼相待,然而当愚公等人走后,文化名人便冲他咆哮起来:“哦,不是说这计划高度保密,在世恒除了你也只有那几个当头头的知道吗?怎么现在随随便便从大羊屯冒出来的一个糟老头子都知道了,而且知道得这么透彻?”“常先生”呆若木鸡,不敢回话,毕竟在这一套计划中,他仅仅是一个木偶。公司高层将为他这个原来每天在工地上弄得蓬头垢面的小包工头换上体面的服装时并没告诉他是因为他姓常才被选出来跟随这位此刻正在他面前大发雷霆的欧老师,而那个被高层设定为他祖宗的故乡的大羊屯村,他直到第一次同欧洛川见面才头一回听说,至今也没有去过。不过接触的信息使他明显感觉到,这个村子是公司计划里的占有关键性的位置,而今天听那三个大羊屯的人扯起“常金柱”、“常九城”这些名字,他隐约猜测到了公司派他来的缘由。但猜到又有何用?他还不是得乖乖服从公司的安排。
欧洛川也明白朝一个木偶嚷嚷无济于事,但那来自常九城一方的糟老头抖落出有关他、世恒和常金柱的诸多机密,令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被出卖的耻辱感,他必须将这耻辱感引起的怒气发泄出来,那他总不能向财大气粗的世恒高管或老谋深算的常金柱发泄吧?
发泄完毕,欧洛川坐下来没喘几口气,又站起边踱步边自言自语:“哦,不行,不行,咱们的底都给人家摸清楚了,主动权交到人家手里了,太危险了。这样下去,我就立刻回青岛打理工室,不再过问这事了!”另有一段到了嘴边,硬是被他憋住了没说出来:“哦,不,当初我只是答应施展一下我的知识、动用一下我的媒体关系,这一下你们把全盘计划泄露了,害得我也跟着倒霉!要是翼腾网知道了,搞不好我会和你们这帮房地产商一样成为典型反面形象,就为给你们出这把力,我竟然要冒名誉扫地的危险!”
他又指着“常先生”说:“哦,别愣着啦!还不赶快给你们经理打电话,把这打折的好消息报告给他?”
有人借村委会的名义找欧洛川谈判,村委会管事的人一天以后尚不知有这回事。上午又有三五个乡亲来讨说法。“老九”劝慰他们的态度比同干果销售商领导通电话时要好很多,再三表明了带领全村致富的诚心和决心之后,他又将离去的乡亲们送到大院门口。此时他才发现,就这么两件事,就已经让他忙到了快十二点,一个上午匆匆晃过,他没有回家,泡了包方便面,一面咀嚼那干巴巴油腻腻的面条,一面梳理着下午要处理的事务及其顺序。不料计划赶不上变化,刷了饭盒便着手,头一桩还没料理完,刘玉勇又来叫门了。
“啥事?”女婿进来,“老九”注意到他神色有些慌张。“书记,乡亲们……陆陆续续地来交承包责任区的表了……”“还没到日子呢,正式的表都没发呢!这才啥时候啊?”“问题是……是……”“是啥?快说啊!”“他们在承包面积那一栏上,填的都是‘0’或者‘不要’……”
村委会发给每一户村民的种植干果项目文件中含一张模拟表格,题为《种植责任区承包申请表》,末端写明这只是一份草表,不具备行政和法律效益,村委会将根据村民对草表的意见进行修改后再下发正式表格。草表上罗列了村民申请承包干果种植责任区所需要明确填写的各项信息,其中就包括每户人打算承包的面积。
“这意思,他们不种了?”“老九”顿觉此事非同小可,从椅子上跳起来直冲门外,刘玉勇被翻倒的椅子吓得愣了一下,差点没跟上他。
办公区大门外的墙壁上钉着一个意见箱,不过最晚从常金柱当上村委书记开始到今天上午,它一直是空的。可是现在,它变成了“废纸箱”,“老九”一口气从里面掏出了六七张被揉过或折过的草表,每张的“承包面积”果真添的不是“0”就是“不要”。“还有几个乡亲找到秘书办公室,把表给了我们。他们问了传达室的老大爷,给书记和村长看的文件能不能直接交给你们,老大爷怕你们忙,就教他们先交我们那里了。”
说话间,“老九”探出头去一看,又有五六个村民走到了大院门口,手里均晃着一张打印纸。老九快步迎了上去,女婿这次没有跟着他,而是跑去找村长。
“乡亲们,你们是来送这个的吗?”“老九”一边喊着一边挥着那六七张表走近了来送表的人。这几个人没想到书记会出现在自己眼前,不由自主地收住了脚步,有两个人随即向后缩了缩。
“能给我看看吗?”“老九”指指他们手中的打印纸,语气尽量温和。离“老九”最近的人犹豫了一下,手臂一抖递了过去。“老九”接过扫了一眼,又是一张承包种植责任区面积为0的草表。“你们的也都给我吧。”他瞟了瞟其他人,他们便也纷纷递上内容相同的草表。
“能跟我说说这是为啥吗?”“老九”让自己的问话尽量显得诚恳,但那些人低头不语。他打算换一种问法,却见大院门口涌来了更多的村民,约有十余人。他清晰地看见,他们大多数人手里也攥了张打印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