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很多事情,其实无须分出谁对谁错,只需知道谁强谁弱,便能分出胜负。
韦氏是家中嫡长女,平常跟随母亲管理后宅之事,早就不是天真无知的少女。一年前兄长身边的侍女有了身孕,母亲气得卧病在床,是她带着母亲身旁的贴身老仆人将侍女腹中的骨肉处理掉的。
她至今还记得那名侍女奄奄一息地躺在血迹斑斑的榻上,一双手拽着她入群的衣带不放,那双目中尽是不甘和恨意:“大郎君非要婢子侍奉他,除非婢子死,否则如何能不从他?如今主母与小娘子嫌弃婢子出身不好,便将我腹中骨肉除去,不怕遭了天谴吗?!”
她记得当时的自己面无表情,低下头将婢女的手掰开,淡声说道:“这世上哪有什么天谴?只有出身高贵低贱之分,阿兄只是要你侍奉他,并未想要你怀他的骨肉。你什么出身?也配生下韦家的长孙么?”
她回去之后,还嫌那套被婢女碰过的衣服晦气,换下后就让侍女将衣服一把火烧了。
韦氏细细地回想自己收到公主帖子后所发生的一切,除了帖子来得有些出乎意料,其他的事情都并无异常。李宸的手到底是怎么烫伤的,她看得比谁都明白,可她又不能指着李宸的鼻子说是公主陷害我。
韦氏并未咄咄逼人地去质问李宸,她只是问李宸:“公主从前,见过我吗?”
李宸手中接过杨枝送来的热茶,低头将杯盖揭开,眼皮都没掀一下:“我从未见过你,只是听说过韦家有长女,亭亭玉立性贤淑,才名在外,因此才会邀请你来不羡园。”
韦氏闻言,垂下双目,轻声说道:“我哪有那么好,是过誉了。”
李宸将手中的杯子递给了杨枝,侧头看向韦氏,低眉顺目,身姿婀娜,是个美人,而且还是个很沉得住气的美人。要是别人,大概早就要洗清自己的罪名或者是要跟她赔罪然后希望她能网开一面。
可是韦氏并没有,她只是问了一句公主从前见过我吗?
李宸想,如果自己不知道韦氏日后将会给大唐带来怎样的命运,她大概是不会这样对待韦氏的。退一步说,就是她知道韦氏会怎样又如何?既然父亲和母亲能凭空多了一个女儿,莫非韦氏就一定会成为皇后吗?
李宸不确定,但是她不想冒险。
母亲的事情她觉得自己是难以力挽狂澜,但是这个韦氏她是可以解决掉的。或许如今的韦氏很无辜,但谁让她姓韦呢?
李宸问:“你还有话要问我吗?”
韦氏闻言,抬眸看向李宸,问道:“我问了,公主便会回答我?”
李宸稍微沉吟了一下,“唔……看我心情。”
韦氏:“公主讨厌我?”
李宸扬了扬眉,站起来缓步走到窗台前,窗外原本万里无云的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黑压压的一片,李宸没有回答韦氏的话,只是忽然问道:“风雨欲来,你觉得是为什么?”
韦氏一怔,然后也走到李宸身后,顺着窗户看出去,天的那一边黑得似乎快要沉下来。
韦氏不像李宸,是从后世而来,明白无论晴天还是风雨,都是一种自然现象。古人对上天总是有一种莫名的敬畏,韦氏也一样。
韦氏摇头,“我不敢妄测天意。”
李宸闻言,心里有些好笑,她回过头来,看向恭恭敬敬站在她身后的韦氏,面无表情地反问:“我的父亲是天子,我是天子的女儿,你就敢妄测我的想法?”
韦氏心中咯噔一下,猛地抬眼看向李宸。
李宸站在原地,十分倨傲的模样。
她自认不是天真可爱的小公主,而韦氏大概也不是善茬,这么沉得住气,心中分明清楚地知道她的手伤不过是十分幼稚而又笨拙的手段,却也不来与她理论。
韦氏倒是个明白人,知道如今是身份地位决定一切,她纵然满腹心机手段,没有相应的身份地位,都是白费功夫。
要是敢来理论,李宸敬她是个人物,回头肯定就毫不手软地将她逼上绝路。
现在的韦氏很聪明,很识时务,李宸看着安静立在一旁的女子,心里说不上是失望还是庆幸。
韦氏迎着李宸的视线,放在宽袖之中的手忍不住揪紧了旁边的布料,只听到她略微沙哑的声音响起,“我出身低微,虽有父亲在朝廷为官,并非是我不以父亲为荣,但就事言事,我的父亲不过也是一个芝麻绿豆大的官而已。我比很多人幸运,但也有比我更幸运的。公主金枝玉叶,与我相比,便是云泥之别,我如何敢胡乱猜测公主的想法?”
李宸见韦氏这般,忽然也就提不起什么精神来。
敌人很聪明够机灵,可惜如今实力不够,她动根手指头便能将敌人解决,实在也是没什么好高兴的。而且这种事情,别人尚未犯错,她便以后世先知者的姿态将别人的一生改写,这也并不是什么特别光荣的事情。
要是放在自己身上,肯定是得质问一句凭什么?
大概韦氏也是想问的,但是又怕一不小心惹得自己不痛快,她整个家族都会跟着遭殃。
一下子没劲了的李宸挥了挥手,“我倦了,你走吧。”
韦氏闻言,神□□言又止,最终还是忍住,朝李宸微微施了个礼,便退了出去。
离开了公主居所的韦氏,好看的五官冷凝着,她感觉自己气得浑身都在发抖。她想质问李宸,凭什么她就一副高高在上的嘴脸?难道因为她是公主,她就可以随随便便玩弄花样,要一个人的命运从此改变吗?
李宸无非就是仗着公主的身份,又仗着身受万千宠爱,所以才这般肆无忌惮地对她,视她为举重若轻的一根鸿毛!
她做出这样的事情,不怕日后遭了天谴吗?
想到最后,韦氏不由得心里一颤。
她想起了那个被拿掉胎儿的婢女,那个婢女在事后第二天,就死了。那个婢女怨恨又不甘的眼神此刻仿佛正盯着她,朝她恶毒地冷笑:小娘子,你不是说这世上哪有天谴,只有身份高贵低贱之分,如今你被出身比你高贵百倍的公主拿捏在掌中,挣扎不能,心中感觉如何?
韦氏想着,额头上冷汗都快要掉下来。
这时,忽然一只手拍在她的肩膀上,韦氏失声尖叫。
“嘘,韦姐姐,是我!”
一个带着几分娇憨的声音在她耳侧响起,韦氏回头,见是比她矮一截的李妍熙,心神一放松,险些没瘫软在地。
李妍熙看着韦氏一手扶着树干,脸色还白得好像是见了鬼似的模样,不由得十分奇怪,“韦姐姐,你不是去见公主了吗?”
韦氏勉强朝她笑了笑,“嗯,见过了,多谢四妹妹替我向永昌公主说情。”
李妍熙睁着大眼睛打量着韦氏,见完公主之后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公主很吓人吗?但出于关心的角度,她按捺下心中的疑惑,扶着韦氏的胳膊,“你身体不适?可要我让公主找大夫来替你看看?”
韦氏心底苦笑,她就是领教了李宸的厉害才会这般,又怎么敢再去兴师动众?莫非还嫌自己不够扎眼?她看着眼前这个一脸关怀之色的少女,朝她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我没事,谢谢你,四妹妹。”
李妍熙:“其实我也没帮到你什么,公主早就料到你想见她了。”
韦氏闻言,露出一个凄然的笑容,她挣开李妍熙的手,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又回头,跟那个还站在银杏树下的少女说道:“四妹妹,你的兄长可曾教育过你,人不可尽信?”
李妍熙听得十分莫名其妙。
韦氏见她一脸你说什么我听不懂的模样,就知道李敬业是从未教过自家阿妹这些人心险恶的。也亏得这样的人能讨得了永昌公主的喜欢,到底是仗了什么?
自己从前与永昌公主素未谋面,父亲虽在朝廷为官,可连七品都够不上,对皇家之人讨好尚且来不及,更不会与这些高高在上的皇室结怨,永昌公主到底又是为什么要如此对待她?
莫非只是因为自己不合永昌公主的眼缘?
韦氏从来不是笨蛋,这些皇家之人,无论表现得多么无害,都不是简单之人。从前听说深受圣人和皇后殿下宠爱的永昌公主,长得粉雕玉琢,难得的是她待人宽厚。如今一看,宽厚没感受到,只感受到她性格反复无常,喜怒不定。
父母还以为她这趟不羡园之行是多么好的一件事情,谁知是祸不是福。
韦氏心中满腔的愤怒不甘,却无处发泄。当她看着李妍熙那懵懂的神情时,嘴角勾起一个讽刺的笑容,话语甚至是尖酸刻薄的:“四妹妹可别以为如今公主喜欢你,说不定哪天,你有什么事情惹得她不高兴,她回头便将你弃若敝屣。”
李妍熙闻言,忍不住皱眉,不悦轻斥:“不许你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