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宸趴在窗台上,看着原本紫黑一片的天色慢慢泛出一点的白光来。
进来服侍的上官婉儿见到她已经起了,吓了一跳,“公主,您怎么醒了?”
李宸转过头来,看向上官婉儿,没有搭腔。
上官婉儿和太平年龄相仿,明眸皓齿,也是个美人坯子。李宸知道她是上官仪的孙女,也知道这个小女孩,将会是闻名古今的旷世才女。从小在宫廷之中长大,少年时被武则天慧眼识珠,从此大放异彩。只是不知道这一回,她的命运又会是怎样。
上官婉儿见李宸不说话,只好又问:“公主,怎么起得这么早?”
李宸说:“我在想姑姑的事情。”
上官婉儿闻言,沉默,没有说话。
“婉儿,你觉得我姑姑这趟进宫,是吉是凶?”
上官婉儿微微一怔,“婉儿不敢妄言。”
李宸知道上官婉儿日后是个人物,不论她如今身份如何,其实心中对她都是有几分敬重的,平常对她的偏爱也十分明显。上官婉儿虽然是宫婢,可陪在她的身边,已经相当于伴读了,也有专门伺候她的奴婢。
可李宸心里再怎么对上官婉儿偏爱,两人的关系也是主仆关系。
李宸见上官婉儿有些犹豫,便有些不耐烦,“让你说便说,磨蹭什么?”
上官婉儿垂下双眼,“若是好事,大可等至天亮撤了门禁之后,再派人来接长公主。”略顿,她又说道:“圣人与长公主手足情深,即便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长公主也会平安无事的。”
李宸瞥了一眼上官婉儿,笑了笑,跳下了椅子就往外跑。
上官婉儿见状,急冲冲跟了出去,但天又还没亮,她不敢大声嚷嚷,“公主,您要去哪儿?婉儿陪您一起,您等等……”
李宸跑去了她的两位阿兄他们住的大宅子,宅子里当值的人看到她,愣了一下,她朝他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走了进去。
可才踏进大门,就愣了下。
在不远处的廊道下,有两个少年,一坐一站。坐着的那个,是薛绍,他头枕在膝盖上,身上还披着一件外袍,似乎是睡着了。而李敬业静静地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此时天空不过才微微发白,李宸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觉得少年这么站来廊道上,身姿挺拔,让她想起了英国公府后院在雪中傲然独立的寒梅。
少年似乎是察觉到她的到来,看向她。
李宸眨了眨眼,少年大步朝她走了过来。
“公主,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李敬业俯首,看着眼前这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她就这么站立在院子里,仰着头,睁着那双水汪汪的眼睛与他对视着。
这时,气喘吁吁的上官婉儿追了上来,“公——”
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李宸捂住了嘴巴。
李宸皱着眉头,“不要吵。”
上官婉儿的眼珠转了转,然后点头。
李宸放下了捂住上官婉儿嘴巴的手,看向李敬业,可她个头太矮,仰望别人什么的,感觉实在不怎么好,于是她干脆站在一块大石头上,双目跟李敬业平视。
李敬业:“……”
李宸轻声问道:“三表兄整整一个晚上都没睡吗?”
李敬业点头。
李宸没有再说话,目光落在坐在廊道台阶上的薛绍,少年此时似乎已经是敏感到了极点,稍有风吹草动就能惊动他,只见他微动了两下,披在他身上的外袍便已经掉落在地上,他有些怔楞地看了看那件宝蓝色的外袍,捡了起来,抬眼,就看到了李敬业,当然,还有那个站在大石头上的李宸。
他嘴巴动了动,想要说些什么。
李宸的食指轻点着唇,歪着脑袋看薛绍,很想从自己贫乏的安慰词汇中找出几个合适地来安慰一下这个小表兄。
贵族子弟,再年少无知,也耳濡目染地知道很多事情。昨天夜里禁卫军连夜出城,要请他母亲进宫,肯定是发生了很严重的事情。薛绍年龄虽小,可心智早已比一般年龄的孩子成熟许多,昨晚母亲跟随禁卫军统领走了之后,刘春也来看过他。
那时他的目光追逐着刘春的身影,心里反复思量,却不敢开口问个究竟。心里也明白,即使真的问了,大概也问不出所以然来。
薛绍看了看东方已经泛白的天空,振奋精神似的深吸了一口气,又看向李敬业和李宸,朝他们微微点头,轻描淡写地笑问:“你们怎么都起得怎么早?”
虽然是笑着,但却难掩脸上的黯然之色。
李宸看着心里有些不忍,可又不知道该要说些什么。
在她旁边的李敬业温声与薛绍说道:“你别多想,昨日长公主进宫时便说了,等她处理完事情,便会来接你回府。我虽不知宫中之事,但圣人与长公主的兄妹之情,是在民间都被传为佳话的,不论怎样,你总该要相信身为兄长的,无论如何都会保护妹妹周全。”
真的吗?
薛绍很怀疑。
他已经从母亲那里,听了太多宫廷之事。
薛绍只觉得心灰意冷,他看着渐渐透着白光的东方,神色漠然:“可我的舅父,不是你。”
他的舅父,是当今天子。不是区区一个英国公府的世子,他要想的事情太多,顾及的也太多,许多旁人不愿意也不能舍弃的东西,放在帝王面前,都是可以舍弃的。
早膳过后,李宸故伎重演,跟刘春闹着说她想父亲想母亲了,要回宫。
刘春微笑着温声安抚:“小公主,皇后殿下说了,让英王殷王以及两位公主在庄园里多住几日,再回去。”
李宸脸色不悦,怒道:“可我要母亲!”
刘春低着头,一副温顺的模样。
李宸这回是真的动怒了,将桌面上的花瓶都扫到了地上,花瓶落地,应声而碎,陶瓷的碎片溅到刘春的脚面上,她依然保持着温顺而恭敬的站姿,动也没动一下。
李宸知道这回是怎么折腾都没办法回宫了,气呼呼地往外走。
刘春见状,瞪了在旁的上官婉儿一眼,“还不跟上去!”
上官婉儿赶紧追了上去,李宸没有去旁的地方,她跑去找正在让侍女梳头的太平。
太平看了一眼气呼呼的阿妹,说道:“你不是很想从宫里出来的么?如今都没怎么玩呢,怎么就想着回宫?”
李宸说:“姑姑回宫了。”
太平眨了眨眼,说道:“姑姑是回宫了,可母亲让刘春来了呀。”
李宸看向太平,她的太平阿姐笑嘻嘻地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尖,笑着说道:“阿妹,难得不用关在宫里,高兴一点啊。”
李宸板着小脸。
太平挥了挥手,将正在帮她梳头的侍女赶了出去,伸手轻触李宸的脸颊,“阿妹,如果母亲要我们回宫,昨晚我们便一起回去了。”
“薛绍表兄昨晚一直在廊道的台阶里等姑姑。”李宸说。
太平一愣,随即脸上露出微微心疼的神情,“真的么?”
李宸点头。
太平眨了眨眼,随即笑着说道:“如今薛绍表兄呢?”
李宸撇嘴,“不晓得。”
李宸当然不晓得薛绍在哪儿,因为薛绍被李旦拉去了后山钓鱼,凑热闹的还有李显,李敬业毫无例外地陪伴在旁。
四月的天气已经很暖和了,阵阵春风吹来,让人感觉十分舒适。
薛绍没什么精神,手里拿着鱼竿,心不在焉。
李显手里正拿着一根怪模怪样的东西问李敬业那是什么东西。
“这是野葛根。”李敬业笑着说道,“可惜如今不是季节,不然的话这种野葛根也是很好吃的。”
专心钓鱼的李旦回头,看了李敬业一眼,诧异说道:“你懂的东西倒是不少。”
李敬业微笑着,“我的阿翁,经常带我上山打猎,许多动植物,他都晓得。我们适才路过的半山腰,那里有一大片的艾草,夏天的时候,可以摘来泡茶,清热解火。听说在南方,这种艾草还可以用来做点心,很受当地人欢迎。”
薛绍目光呆滞地看着潺潺溪水,也不知道有没有在听那两个人的话。
李旦让随行的人递上水来,他悠然地喝着水,然后看着呆滞状的薛绍。
薛绍毫无所觉,鱼竿上的线微动了下。
李旦笑道:“哎,鱼儿上钩了,你都不晓得。”
薛绍愣了下,转头看向李旦。
李旦犹豫了片刻,才慢慢说道:“姑姑进宫了,按理说,我们是该要担心到底宫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居然惊动禁卫军连夜来请姑姑进宫。可既然大人们并没有透露给我们知道,那我们只管好自己就行了。可你这般神不守舍、夜不能寐,到时候姑姑晓得了,该有多难过?”
一旁的李敬业闻言,插嘴说道:“殷王说的极是。”
薛绍恍然,难怪才用完早膳大清早的就扯着他来钓鱼。
李旦笑着站了起来,说道:“走,我们回去看看太平起来了没有。”
话还没说话,就听到太平幽怨的嗓音响起,“四兄,你们来钓鱼都不喊我和阿妹一起。”
李旦看过去,只见太平和李宸站在山间的小道上,身后还跟着几个女官和上官婉儿。
李旦正想要和太平解释,却见太平已经跑向薛绍,笑眯眯地跟薛绍说:“三表兄,阿妹说你昨晚都没睡好,怎么就跟我四兄来钓鱼了?疲倦了就该要躺着睡觉嘛,钓什么鱼?钓鱼这种事情只有我四兄这么无趣的人才会喜欢,走走走,咱们回去找刘春,让她午膳做好吃的东西给我们吃。”
众人见状,啼笑皆非。
被太平拉着的薛绍,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心里头涌起了一股暖意。
彻夜陪伴着他的李敬业,一清早便跑到大宅子里去看他的永昌,还有如今的李旦和太平,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安慰他、陪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