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李贤被关押之后,李宸一直没有见过他,再次见面的时候,从前意气风发的太子殿下如今已成了一介庶民,身上没有华贵的衣服,十分朴素的衣衫马车都十分破旧,掩不住的落魄之相,也是掩不住的世态炎凉。
即使是庶人,也都还是圣人和皇后殿下所出,可就因为他被迁往巴州,大概是永无翻身之地了,因此给他安排马车的官吏都狗眼看人低,随便拨了一辆马车给他。
李宸和几个兄姐想私下给李贤送些衣物钱财防身,谁知母亲下了命令,任何人不许私下授予庶人李贤任何东西,违令者,一律论罪处罚。
李贤苦笑着说道:“阿妹见笑了农家清平乐。”
“二兄——”
李宸正想说些什么,却被李贤抬手制止了,“这时候,说多错多,只恨我从前许多事情想不明白。永昌,今日一别,或许他日再也没有相见的机会了。我在巴州,会想念你们,是我不孝,让父亲失望了。”
可能苦难真的会让一个人瞬间看明白很多事情,在生死关头之际,或许从前看得重如泰山的东西忽然就变得跟鸿毛一样不值一提。
李贤经此巨变,虽然是落魄了许多,可比起从前他动辄患得患失,如今却变得沉稳了许多,眉目间也带着几分毅然。
李宸闻言,心里头涌起一股淡淡的愁绪,可随即掩去。这一切不过是才开了个头,后面到底如何,都还说不准呢。
千言万语,最终不过化为一句珍重。
“二兄,保重。”
李贤微微一笑,随即转身上了那辆破旧的马车。李宸目送着李贤的马车走远,才缓缓转身,往她的马车走去。
李宸问一旁的舒晔:“巴州那边的人都已经安排好了吗?”母亲将二兄迁往巴州,不过是换个地方软禁他罢了。
舒晔点头,“管事和看管的人一律由皇后殿下指定,任何人不得与庶人李贤多说一句话。公主让某办的事情,几经周转,安排了一个厨房负责送饭菜的小厮。”
李宸沉吟了一下,轻声说道:“我出降之时,父亲拨了一些侍卫至公主府,舒晔,你看其中可有哪些人是信得过的。”
舒晔看向李宸。
当年父亲拨给她的两个暗卫,一个舒芷,一个舒晔,这两兄妹如今早已被她培养成自己的心腹。
李宸:“也不用多,培养三两个可以替你分担一下跑腿工作的即可,嘴巴一定要严。”
舒晔拱手,“某明白。”
如今正值多事之秋,还是要拨几个人给舒晔指使的。
李宸正想上马车的时候,忽然看到前方一匹骏马疾驰而来,她愣了下,她身旁的舒芷见状,说道:“公主,是英国公。”
李宸:“……”
李敬业前来,翻身下马,朝她拱手:“某见过公主。”
李宸站在原地,微微一笑:“将军有礼。”
李敬业牵着马,目光落在已经空无一人的官道上。
李宸:“二兄已经启程前去巴州,将军不用再看了。”
舒晔和舒芷此时已经十分有眼色地退至一旁。
李敬业转头,看向李宸,“公主可愿与某走一截?”
李宸笑了笑,招来舒晔将李敬业的马牵走,随即与他一前一后地走在官道上,也不避嫌。光天化日之下,还真是没什么嫌好避的。
在官道上说话,可比在公主府或是英国公府说话好多了,没有人会想到她和李敬业这么光明正大地在密谋些什么。
李宸想:当然,我也没想着要密谋什么,我就是想叮嘱李敬业几句话而已。
“前些日子,阿妹去公主府找公主,听说惹得公主不痛快了嚣张嫡女不好惹。”李敬业徐徐开口,双眸落在李宸的脸上片刻,然后才移开。
上一次在城门见到她的时候,天色已暗,看得并不真切。在上一次见她的时候,还是太平公主出降后不久,她跑去太平公主府中小住,嫌无聊又跑到英国公府的时候,他才匆匆见了一面。
那时候的少女,像是含苞待放的花朵一般,十分美好。
如今少女已经变成了旁人的妻子,出落得更是精致,从前尚未长开的相貌此时变得更加动人,一身清贵气质中,却带着几分魅惑之感,让人想要靠近,但又不敢侵犯。
“没有,她没有惹得我不痛快。”李宸笑着说道,“只是,姸熙十分担心你的婚事,将军,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长我和姸熙好几年呢,如今我都招了驸马,你也在为姸熙订亲,却不想想自个儿的终身大事吗?”
李敬业:“男儿志在四方,我愿为圣人鞍前马后,开拓疆土。”
这种话……李宸侧头瞥了一脸正色的李敬业,十分坦然地说道:“将军在我跟前,就不必说这般高风亮节的话了。你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告诉我即可。”
李敬业默了默,随即淡声说道:“如今边疆不安,男儿当思安邦定国,至于儿女情长,待有朝一日四海升平,朝廷武将不必死守边关之时,才做考虑也不迟。”
总之,就是如今没有要成家立业的打算。
李宸见状,也不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结。有的事情,她心意到了就行,前些日子李妍熙叫她在父亲跟前提一起李敬业的终身大事,她并没有提,如今问他想法,既然他无心成家,也不用多费口舌。
而且,李宸想起前些日子李妍熙担心李敬业会变成她的情人一事……如果说她对李敬业的多加照顾被人误会为他是她的情人,这也不错。
大伙儿会将李敬业迟迟不愿意成亲归咎于他是永昌公主的情人,公主独占欲强因此将军不敢娶妻,若是李敬业出了什么岔子,她要出面也合情合理。至少在母亲看来,她只是在袒护自己的情人,而不是要跟母亲作对。
李敬业一直是个心思清明的人。
当年进宫陪两位皇子射骑,后来从亲卫成为朝中的武将,他一路走得顺风顺水,即便是刘仁轨这位德高望重的人,见到他也笑叹:“你小子运气不错,得蒙圣人赏识,让我带你至前线历练,你要晓得,我都多少年没有这般亲自带一个人了。”
一直在背后推着他前进的人到底是谁,李敬业是心知肚明的。
他从前的时候,以为这位小公主这么做,大概是希望他能平步青云在朝廷站稳脚跟,然后……她会下降给他。否则,从何解释这位小公主一直对他的仕途如此关心,又对他的妹妹处处照拂的行为呢?
可最后事情的发展却让他看不懂了,公主想要招的驸马不是他,而是一个寒门出身的宋璟。
宋璟科举进士第一,才貌双全,确实是个人人见了都会叹一声好生风流俊俏的郎君。
李敬业有幸见过宋璟几回,每见一回都觉得此人不简单,进退有度又冷若清泉的,真真是长着一副可以勾得少女芳心欲动的模样,李敬业将自己心中的失落一股脑地算在了宋璟身上。
并非是公主不再厚爱他,而是宋璟此人手段太高。
后来太子李贤出事,被皇后殿下以谋反之名关入大牢。他认为太子李贤虽然在东宫中私藏甲胄,可身为一国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又何须要谋反?
李敬业很想像当年支持太子李弘一样,说一声法律不外乎人情天价弃妇:坐享萌夫。
可几年来跟随朝廷中的老将军们出入沙场,最讲究的便是军令如山,如今换成法律,也是一样的道理。
后来李敬业是想着不如让相王牵头,说服李氏宗亲以及朝中大臣一起上书为太子求情,谁知在相王李旦那儿吃了个闭门羹,只好转而让妹妹来打听一下李宸的意思。
初始,李敬业不过也是抱着试试的态度。
这个小公主一直以来受尽宠爱,对朝廷诸事向来不显山不露水,他从来也莫不清楚她到底几分真几分假。
只是阿妹去了公主府回来,跟他说:公主说如今边境不安,圣人日后需要阿兄的地方还有许多,让你切记保重自己。
李敬业这才心中有了点底,她大概也是想在李贤的事情上做些什么的,只是如今大势已定,非人力所能逆转。他也不禁为自己捏了一把汗,皇后殿下干政,他向来不喜,尤其是在太子此事上,皇后殿下蓄谋已久,而在此关头,圣人风疾突犯,一切都尽在皇后殿下的掌握之中。
近一个月来,皇后殿下已经将一批原本拥护李贤的大臣拉下马,贬官的贬官,流放的流放,总之没有一个有好下场。
李敬业想到这儿,就为自己捏了一把汗,自己早就不该是个莽撞冲动之人了,可眼看着太子要遭殃,便一门心思想着为他脱罪,却没想太多其余诸事。若是当日没有李宸的叮嘱,说不定他也将会成为被贬被流放的一员。
有的事情是想明白了,可李敬业却觉得心里总是有些过不去。
身旁的这个女子,是他看着长大的。
在英国府初见时,祖父尚在,而她不过是个小豆丁,粉嫩能的一团,模样十分乖巧可爱。
后来进宫当了亲卫,但凡她出宫,他身为亲卫必定随行。
再后来圣人将他放出宫中,成为武将,在边关吃沙子的日日夜夜,他都在想,不论如何,也不能辜负这位小公主对他的厚爱以及对他妹妹的处处照拂。
李敬业觉得自己应该是没有会错意的,可是他确实是会错意了。
李敬业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么窝囊过,但李宸对他的态度坦然而信任……他真是百般滋味都在心里接连地往上涌,噎得快要吐血。
这时李宸又说:“此值多事之秋,将军遇事切记要沉着,不论日后会发生何种变故,请将军谨记你所言所行不仅代表你一人,还关系到你的家族。当年你的祖父一世英名,又对你寄予厚望,你切勿一时冲动,连累他老人家在六尺黄土之下,都不得安息。”
李敬业默然无语,过了片刻,又忽然问道:“公主认为,日后某该如何做方能不辜负祖父的厚望?”
“顺者昌逆者亡,将军日后不论如何,只要忠于国君,总归是对的。”
李敬业望向李宸。
李宸跟他对视着,一双清澈的眼睛显得漂亮又无情,“将军,古往今来,多少政权变迁,即便是你的祖父,当年在跟随太宗之前,也曾是李密的部下,只要行为坦荡,无不可告人之事,便谁也奈何不了你。”
也不知道为什么,李宸对李敬业总是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信任。大概是因为这个男人从少年开始走到今天,便是她在背后一步步地推波助澜,他之前一直按照她所期望的轨迹发展,于是李宸也理所当然地认为他日后大概也会顺着她所预期的那样去做。
所以她管杀不管埋,扔下一句大概意思就是不需要太多政治节操,只要忠于国君即可这样的话,就跑回公主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