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六点以后的凯盛,人去楼空。只剩下二楼客服部的四扇窗户中映射出暖黄色的灯光,斜斜地照在楼下一处枯黄的草坪上面,和植物本身的颜色融为一体。
亦舒坐在那个她坐了五年的位子上。电脑,键盘,所有的办公用具一如往昔。只是屏幕上的壁纸从原来的山水画换成了一个时下颇受欢迎的男明星的写真照。估计是之前刚离职的小女生擅自更换的。亦舒重新上网搜索了一张素雅的蓝天大海的图片,用作壁纸。
她环视了一下办公区的四周,染上水笔墨迹的窗帘始终不曾更换。桌上的几盆仙人掌褪去了浓绿的色泽,转而进入枯黄的老绿色。大致的布局和半年前所差无几。其实它们一直在不经意地改变着,只不过,这些改变无缘参加,被时光抛弃了许久之后得到获释,恍如隔世。是一种陌生的熟悉感,还是一种熟悉的陌生感?
身边认识的员工已然不多,坚持在岗位上的人,亦舒挨个数了一下,分别是杨文丹,曾诗婷,缪彩珍,韩蓉四个人。有一个是去纺织城前两天的时候刚招进来的短发小女生,算不上是认识,故此排除在外。
夜晚的时间总是比白天过得缓慢。亦舒把视线转移到液晶电脑的右下角看了看时间,二十二点零三分。
刚刚解决了一单难缠的生意。亦舒像是被抽走了浑身的力气,成了软体动物一般,瘫坐在靠椅上。
不得不说,现在的人的戾气,无处不在,时时发散。
亦舒拿起鼠标,转动滚轮,重新翻看了和那位难缠的年轻客户的聊天记录。
——不给我便宜,我就不买了。
——才便宜几块钱,我又不是要饭的。
——有没有送窗帘杆的?我看网页上是有带窗帘杆的?
——尺寸方面不能有误差,一毫米也不行。不能有色差。
——明天能不能发货?我急着要用!
亦舒被迫找回搁置已久的说词。重回峥嵘岁月的感受,并不是热血澎湃的激情。它们一旦过去,在回忆中偶尔活跃就好,不适合穿越时空把现实的水搅浑。
杯子里的水不再热气奔腾,亦舒抿了一口,凉意穿透身。
十点以后,咨询下单的客户,像是对流雨过后的锋面雨。断断续续,却难成气候。
办公区里充斥着香肠,面包,辣条等食物混合的味道。亦舒摸了摸凹陷的肚子,才想起,晚饭也顾不上吃。从纺织城赶到凯盛,匆忙地在小吃街的包子铺买了两个素菜包。
便当盒里有中午吃剩的饭菜,眼下的季节,不会有馊掉的风险。亦舒把手放在盖子上,感受着冷冰冰的温度。片刻须臾,她终是甩了甩眼皮,不至于到吃剩菜剩饭的地步。
空下来后,闲话聊天的声音不绝于耳。
亦舒拿起水杯,起身离开座位。她喜欢一个人走在漆黑的路上,带给她一份喧嚣后的宁静。小时候会害怕鬼怪的出没,已经二十几岁的她,不会再被无知烦扰。
听听心跳的声音,听听风声,听听雨声。
茶水间只点了一盏照明灯,与之呼应的是热水器上一段时间会来回交替的红绿灯。热气像白色的烟雾,轻易地笼罩住青色和青涩的脸庞。
地铁末班是午夜十二点零五分。刘寒璋特批苏亦舒和郭雅眉提前一个小时下班。
从凯盛走到距离最近的地铁口,需要步行二十分钟。她们两个一前一后走在便道砖上,谁也不搭理谁。
树叶腐烂的味道在空气中传播开来。
郭雅眉加快了脚步,一下走到距离亦舒几十米远的地方。背影没入夜色中。
徐世曦去了榕城,家里空旷得孤独。这种孤独感,会随着空间的增大而增加。亦舒望向天边,繁星如许,唯独缺少了月亮的点缀。若是皓月当空,两地共赏一轮明月,总也能寄托几分相思和哀愁。
空下来后,有些想说的话,怎么也想不起了。或者是,就算想起来,也说不出口了。
徐世曦不会把在工作中遇到的难题,甚至是负面情绪带到亦舒面前。他永远是那个稳重,又责任心的成熟男人。
傍晚时分,亦舒从纺织城赶去凯盛的路上。她挤在人堆里,上车下车的情侣成群地分踞扶手和铁柱下,寻求不被突然的急刹车摔得四仰八叉的安所在。
亦舒凝视他们,做着各种各样的想像。她伸手去掏裤袋里的手机,却被一个急刹车,导致重心不稳,跌入了旁边男人的怀抱中。
——不要紧吧?
和徐世曦的声音如此相似。才清醒过来的思想,又一次陷进幻想的泥沼中。
下车后,她重整思绪,拨通了徐世曦的电话。
——榕城的事,都处理好了吗?
我想了。
——可能还要再过几天。
我也很想。
两个彼此思念的人,谁都没有说出那一句想念的话。其实,用不着明言,所有的相思部溶解在思念的海洋里,化成漫天风雨,带到对方身边。
末班的地铁车厢,乘客寥寥无几,像是承包了整一节车厢,成了某个人的专列。
在凯盛,是一群人的独孤,回到家里,是一个人的孤独。
翻开手机通讯录,竟没有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是不是一种悲哀呢?
颜露有了她的生活,她和陆旭杲的生活。亦舒不便再介意他们之中。
亦辉的人生,是每天在茶餐厅甘之如饴地担任服务员的角色。他有程书广相陪,与其说是打工,倒不如说是在谈爱。
探索做人的意义,毫无意义。开心地活着或许才是人生的真谛。亦舒从电话里听着亦辉的讲述,他不再刻意掩饰,反倒增添了几分坦然。
如果这是他想要的,亦舒曾冷静下来想过,该不该阻止?她记得徐世曦跟她说过,谁也不能干涉除自己以外的人的生活,因为连自己都无法确定认为的对的方式,在经过时间和实践的验证后,还能否保持住对的结果。
亦舒走出电梯,收起胡思乱想。
“怎么才回来?”门在即将合上的瞬间,被唐潮用脚挡在门与门框的夹角处。
“与无关。”亦舒用力踢开他霸占在门框上的脚,“让开,我要休息了。”
“世曦和我姐去了榕城,我不放心一个人在家。”
“不放心我?”亦舒难以置信,“我一个四肢健的人,不劳挂心了。”
她趁其不备,集中火力一脚踢出他搁在门框上的大脚。受到反作用力的伤害,脚趾钻心刺骨的痛,脸部肌肉痉挛扭曲。却仍表现出一幅若无其事的表情。
“对了,既然姐姐已经出院,那也该回去上学了。不要留在这里瞎耽误工夫了。”
“关系我?”唐潮喜出望外。
“我真不是关心。”亦舒拉长尾音解释,“我已经有关心不完的人了,再多一个,我怕是要英年早逝了。”
唐潮听不进亦舒的话,在自己架构的世界里,自得其乐。
“等一下。”唐潮把门撑住,“都不担心我姐和世曦两个人会发生点什么吗?”
一根刺眼尖细的银针从太阳穴由左至右笔直地穿出。眼角流下的液体是眼泪,还是血液?
“他们如果会发生什么,八年前早就发生了。不会等到今天!”亦舒依旧把守着出口,“八年前,一个小学生——”
“小学生怎么了!”没等亦舒说完,唐潮猛地一推,她的防守顷刻瓦解。
亦舒被门一顶,趔趄向后。她把头转向后面,瞪大着眼球,对于即将坠地的恐惧来不及做出应对措施。索性闭上双眼,等待最后的结局。
在电光火石之间,一双温暖厚实的大手环住了她的柳腰。
她睁开眼睛注视他。
他同样注视着她。
“现在的我,可不是小学生了。”唐潮吐出的热气,扑到亦舒的脸上,一种男性特有的,像阳光一样的味道。
亦舒慌了心神,使出身的力气,挣开他的怀抱。谁知脚下不稳,再度趔趄着向后倒去。
“小心!”唐潮伸出他修长的手臂,拉住亦舒的手,然后运用巧力拽她回来。
原来距离一个人太近,是根本看不清他的面貌。亦舒此刻只看得见倒影在他眼眸中的自己的影子。
她忘记了呼吸,脸色涨得通红。她忘记了动作,肢体变得僵硬。但她知道,需要和他保持距离。
“都叫小心一点了。”
亦舒双手撑住唐潮的胸膛,把他推到门外。随后把门重重地关上。撞击声在浓黑幽长的过道上像是爬行植物般向前伸展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