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入眠的夜,是无尽地漫长。
苏亦辉感受着程书广的抚摸,他的动作有催眠的功效,倦怠感渐渐涌来。可是,他提出的问题,又和困意起了冲突。
苏亦辉转过来,双膝弯曲,手放在胸前。两个人都侧躺着,四目相对。
“我觉得很对不起她。”他在这个世界上,不欠任何人的了,就唯独欠姐姐的养育之恩。整整六年,六年的光阴。两千多个日夜,两千多了轮回。
他想起初中时,为了自己和老师据理力争,在高中时,又为了自己的事,和楚依絮跟唐潮激烈交锋。她本是一个内敛温婉的女生,所有不得已的强悍都是为了他。
程书广握住苏亦辉的手,“都是我不好,要不我找个时间,和姐姐说说。”
“不行!”苏亦辉挣开他的手,从床上坐起来。
“怎么不行?”程书广也从床上坐起来。
“我姐姐不知道我跟的事。”苏亦辉双手抱住小腿,下巴顶在膝盖上。
“那正好借此机会告诉她。”程书广向前挪动,“早晚要告诉她的,不是吗?”
“不可以!”苏亦辉严词拒绝。
隐瞒不上大学的事,已经对她造成了很大的触动和打击。她绝望的眼神,流淌着冰川世纪的寒冷,在他身上,穿体而过。这几天,都在为如何化解她心里的寒冰,苦思冥想。如果,在结局一个难题之前,再制造另一个悲剧,那样就太惨无人道了。
亦辉想像不到亦舒知道他和程书广在一起后,会否吓得昏死过去。有些对观点的既成看法,是无论用多少个岁月,也无法改变的难题。
在他的认知里,亦舒是一个淡薄感情的人,有时候,看到她窝在沙发里看连续剧,男女主角痴情缠绵,脸上浮现不出半点艳羡的表情。可是,当她第一次把徐世曦带到家里,第一次煮面给他吃,第一次和他出游,第一次……应该还有无数个第一次,只是,这些第一次他不曾参与罢了。
才发现,一个看似冰冷的心脏下面,沸腾着咕咕的岩浆气泡。
“为什么不,可,以?”程书广说出的话在“不”字后面,越来越轻。为什么不可以?这个问题用来问自己不是最合适,最贴切的吗?
他的苦笑凝固在脸上,眼角有两条细微的鱼尾纹。意外的是,并不会觉得他显老态,反而有一种少年时代所没有的成熟和韵味。增添了几分难以形容的魅力。
他在想,倘若是亦辉问他同样的问题,问他为什么不能跟在住在一起,需要偷偷摸摸,掩人耳目。需要每次在父母打电话过来询问和李南知的情况时,竖起右手的食指,撅着嘴,对他做出一个“嘘”的手势。该用什么理由来回答?
他知道亦辉从来不会问他这些。他不敢问,害怕问。或者,他是知晓原因,无须多此一问。毕竟,这种同性之间的爱情,发展成地下情,避讳世人的目光是其次。因为他们从来不是自己的谁,他们的话,他们的指点,他们的无端挑衅,都是一场无法逃避的自然灾害。在自然灾害面前,战胜不了,躲在安的山洞里,也不会被上苍嘲笑。可主要的是,父母的感受和态度。如果爱情需要用和父母的决裂,甚至生命来成,那样太残忍,太悲哀了。失去了生命的爱情,失去了阳光的植物,只能慢慢枯死。
“不要问,求了。”苏亦辉的眼角划过一滴清泪。沾湿了床单,在上面染开一朵毛绒绒的蒲公英。他看着它,多像在风中随风飘荡的蒲公英。他多希望变成那一抹小小的蒲公英,不用被世上的一切纷纷扰扰所累。然后,在一个清新芬芳的国度里,生根发芽。
程书广搂住他,充满疼惜的,爱怜的,内疚的,“我不问了,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我不会勉强。我那么爱,不会做让伤心,让难过的事情。我只想告诉,不管未来的路有多么艰难,我一定会挡在面前,为了扫平所有的障碍。”
外面下起了雨,豆大的雨点开始成群地,密集地砸向窗户,有一部分雨水从半开的窗户缝中扫进来。苏亦辉起身,用脚在地上找了找拖鞋所在的位置,穿上后,走到窗前,拉上了铝合金窗。
缺少了空气的流通,云层像一床床的棉被一样,重重(zhòngzhòng)重重(chóngchóng)地覆盖在大地上方,室内闷热的有些透不过气来。
入秋后的雨,绵绵密密,没完没了,仿佛夏天积压下来的热量,只能够靠着这样的方式抽走。
苏亦辉走回来,给了程书广一个拥抱,躺下来,继续睡觉了。
“再过几天,我想跟我姐去说说。”他看着上方的那盏白炽灯的轮廓,“我是说,我不上大学这件事,我有义务要跟她说清楚。不然,对她,对我,甚至对,都是一道跨不过去的坎。关于我和,我也一定会和她说的,只是不是现在,至于是什么时候说,我还不知道,但是我相信,那不过是时间的问题了。”
“小辉。”程书广再次把身子侧转过去,“想见见我的父母吗?”
“我不想。”他很干脆地拒绝。
“为什么不想?”
“因为我知道,的父母,是架在面前的一座无法翻越的高山。是喜马拉雅山,它需要忍受刺骨的寒冷,稀薄的氧气,随时会丧命的风险,才能登上山顶。”苏亦辉看着的那盏灯,时间久了,隐约浮现出一个表情可怖的人脸。他瑟缩了一下,“还有……”
“还有什么?”
“上去了,万一下不来——”
“既然上去了,为什么还要下来?”程书广不解地问,“小辉,我知道我很懦弱,我不敢反抗我的父母,但是,放心,有了,坚强也随之而来了。”
程书广想着,以前惧怕父亲的严威,是没有人值得他冒险,找不到冒险的意义。他连一个出柜的对象都没有,出柜有何意义。三十多岁的人生,情感世界干净的像一张白纸,直到遇见了苏亦辉。他是那个执笔之人,这一张崭新洁白的纸,需要他用隽秀隽永的字,来填充。书写的内容,便是他们从今以后的点点滴滴。
第二天,苏亦辉和程书广一前一后,走进知书茶餐厅,为了掩人耳目,他们几乎不会同时出现。有一次,程书广把亦辉把头发上的一根线头拿掉,就被后厨的帮工阿姨调侃了一句。
——老板对亦辉真的不一样,就像对老板娘一样。
两个中年厨师听着,也在一旁起哄。气氛尴尬到极点。从那以后,一切亲密的举动,在人前都变得克制谨慎。
程书广关上车门,径直走去。苏亦辉看到他推门进去后,从车尾出来,低着头,沿着他走过的路,往相同的所在地去。下了一晚上的雨,地上的潮湿是天然的拓印蜡,他走过的脚印,还残留在来不及被雨水冲刷的地面。
他和她,以为隐藏得很好,殊不知,被坐在驾驶位上的李南知看得清清楚楚。雨水没有模糊她的眼睛,泪水却模糊了她的眼睛。
站在下雨天的室外,痛哭一场,还能分得清是雨水还是眼泪吗?
或许不能。
可,至少能够感觉到心痛的声音吧?
李南知第三个走进店里。看到程书广坐在前台点账,苏亦辉在收拾桌椅。中年厨师和帮工阿姨各自忙活着。
这个阿姨来的时间也不久,人住在茶餐厅附近的小区里。儿女都不在身边,和老伴同住。去年刚退休,人老了,却闲不住。平时工作积极勤快,手脚比年轻还利索。就是啰嗦了一些,喜欢在背后说长道短。只不过,她说的那些事,没人感兴趣,常常讲了两句,大家兴意阑珊,她就收了话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