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占将是化工厂老板的侄子,和我年岁相仿,这小子早些时候在化工厂做过两年活,期间跟老板也就是他的姑父产生了一些摩擦,一气之下回家务了一年农。最近,由于家中财政吃紧,又不得不低声下气求自己的姑姑,于是他又二进宫来化工厂打工。
坐在客车上,一路上我新奇的看着窗外的景致,一切都在我眼中显得很是奇妙,我像个好奇宝宝似的问这问那,搞得孙占将不厌其烦,最后干脆不理我了。不过这并没有影响我愉悦的兴致。
车很快就到省会的长途汽车站了。
在汽车站,一个没有双腿的乞丐趴在地上,摇尾可怜,双手托着一个破旧的饭盆来回晃着,里面硬币敲打着盆底发出清脆的声响。看着乞丐那裸露在外的截肢处丑陋的伤口,我鼻子发酸,犹豫了半天,从兜里挑出一张五元的纸钞,放进了乞丐的盆中。
“傻帽!”我听到孙占将大声的嘀咕了一声,不过我并没有理会,我还没有从刚才乞丐带给我的悲情中缓过神来。
一路上,我泛滥的悲情汹涌,以至于后来我都回忆不起是怎么从车站到的厂子里。
到了厂子后,我的心情终于渐渐平复,跟随孙占将来到厂办公室报道。
这里本来是铁路部门的一个配货站,后来废弃了,被老板租了下来。
这里的基础建设才刚刚开始,院子里显得很是荒凉,所谓的办公室只不过是一间简易的移动房。
一个肥胖的、40岁上下、狠狠抽着烟卷的中年男人给我们找了宿舍,后来我才知道这个人是孙占将的姑父,也就是这个化工厂的老板。
我们把被褥铺好,衣服锁在厨子里,时间也到了中午,拿着父母准备的饭盆从露天的地方盛来大锅饭吃过,我的工人生涯算是正式开始了。
直到这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我来这里的主要工作比我们村的张二狗强不了多少。
这个化工厂原来还没有开始搬迁,这里是市郊,旧厂子在市里还在运营。
这里请来了一个工程队正在建造车间、办公等硬件设施。我们一共十七个人充当起了建筑工人的小工角色,尽管我从小经常干地里的活计,一把子力气,可是那三个多月的小工生涯还是把我累得够呛。整天一到床上就像个死猪一般一动不动,那段时间我整整瘦了40多斤,整个人变成了皮包骨头。
厂里的设施终于齐备了,旧厂子的工人和设备也被调了过来,这个工厂算是正式开工了。
我和王晓强一组,负责工业萘车间的填料和其他流程。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化工厂的工作性质,接触的全都是硫酸、甲醛、火碱等高危或高毒的化学原料。相比之下,工业萘算是最绿色环保的原材料了。
刚开始的几天,我整天被各种化学原料的刺鼻异味熏得头晕转向,甚至有时候涕泗横流。
我开始有些后悔来这里打工了,因为带我的师傅,一个有着一儿一女30多岁的男人对我说:红开,你这么年纪轻轻的,怎么想起来来这里做工?你不知道这里工作对身体的危害有多大!在这里干满五年的人,一般都会丧失,最起码是降低人的生育能力!而且这里还危险的紧,你看我的手,王李武说着摊开手掌。我惊惧的发现师傅的手掌上有六七个很深的坑,要不是我仔细瞅了瞅没有透明,我都要以为他的手掌满是窟窿眼了!
王李武师傅跟我说,这些都是这些年在化工厂被火碱给灼伤的,他身上的伤疤更多。
“红开呀!我是有儿有女有压力,怎么也这个样子了,况且我在这里挣得很多,有一千五呢!可是你还年轻,可别把你的后半辈子给耽搁了,你就是去工地随便打个杂也比这里强呀!”
师傅的话让我的心里一咯噔!同时有些隐隐的后怕。
“那我跟厂长说说看,看能不能让我当业务员或者是让我在检验科工作。”我天真的说道,同时心中想起厂里业务科的那些西装革履、油头粉面的青年男女和检验科的三个漂亮女生来。
“你别做梦了!那业务科和检验科哪里是你能进的去的,那里面可全都是大学生啊!”师傅语重心长的说。
听到师傅的话,我却眼前一亮:我可以去报名参加自学考试呀!
到时候拿了大学文凭,不是一样可以进到业务科或者检验科吗?我为自己的聪明感到自豪!
我并没有跟父亲说我的想法,我知道我如果说了,父亲是绝对不会同意的。我选择暂时隐瞒,我想,我现在自己挣钱了,等发了工资给自己投点资,等拿到了大专毕业证,真的去了业务科再跟父亲坦白,到时候父亲肯定不会埋怨我,他还会夸奖我一番,因为检验科或者业务科的工资据说最少的都能拿一千大洋,比我现在挣得足足多出一半,到时候我自学考试的成本,一个月就能回来了吧?!
于是我利用倒班的有限时间,坐了足足两个小时的路车来到省会休门市中心,打听到自学考试的报名点报了名,并且买来了教材。我打听到自学考试很难考过,所以我第一次比较保守,只报了两门学科,我报的专业是《汉语言文学》。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的生活一下子充实了不少,我利用一切时间沉浸在知识的海洋里。天下最怕认真二字,只要肯付出,终会回报!不久之后,考试的成绩下来了,我的《哲学》考了98分、《外国文学》96分。
也不是很难吗?我自大的想着,第二次一口气报了4门学科。也许是一下子报的学科有些多了,我还得上班精力有些跟不上,这次的成绩比第一次差了许多,有两门功课考了80多分,余下两门一个78分,一个74分,不过我并没有太过失望,因为及格线是60分,我也算通过了。
那年年底回家的时候,因为交到父亲手里的钱比预计少了许多,父亲对我雷霆大怒,逼问余下钱的去向,幸好我早有防备,把邻村的孙占将的电话给了父亲,我们两个早已统一了口径,就说是厂里压了两个多月的工资。父亲挂断了电话,总算是相信了我的谎言。
我心里松了一口气,为了收买孙占将,我可是花了整整五十大洋给他买了两条‘休门’牌香烟。
第二年,我一如既往的利用一切时间学习来应付考试,下半年的时候,我把所有的专业课程都学完了,并且考试全部及格,最后只余下一门自选课程,我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心理学》。因为我自打一记事起,我就发现我有研究别人心里的天赋。比如说,小时候我找小朋友们去玩,总能投其所好讨好小伙伴们,从而换得小朋友的玩具玩上几天,我的记忆里父亲是从来没有给我买过玩具的。还有,每当我淘气惹父亲发怒时,我也总能快速的说各种好听的话把父亲说乐,往往原本父亲打我的手掌在我口中美妙的音符下会变成对我温柔的抚摸,因为我知道父亲发怒的一刻他在想什么,我总是能恰到好处的把话说进他的心坎。这也是父亲供我上高中而不供弟弟和妹妹的原因。
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总之,合理范围内我想办到的事情,总是能轻易的说服别人,从来没有失手过!
不过,拿到大专文凭后的我,却乐极生悲了,生平第一次感到没有摸到别人心理的挫败感,那个人就是厂长。
那天我怀揣着刚刚到手的大专结业证,一整天都在幻想着我未来当上业务员的光彩生活!
好不容易挨到下班,我走在去厂长办公室的路上,迎面正碰上了厂长。
“石红开,你来我办公室一下。”厂长一本正经的对我说。
我兴奋极了!心说,厂长可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或者说我是厂长的福星,我刚刚拿到大专文凭,厂长迫不及待的要提拔重用我了!
“这是你这个月的出勤表,你一会拿着这个去财务那里把工资结清,以后就不要上班了,你的岗位我已经安排别人顶上了!”
我一下子感觉如五雷轰顶!
“为什么?”我战战兢兢的问道。
“你来到这里后,除去刚开始的几个月,就没有见你好好工作过,整天浑浑噩噩迷迷瞪瞪的,听别人说你还一直看闲书!之前我这里人手少,没有办法,只得让你继续顶着,现在人手已经够了,当然不需要你了!”厂长冷着脸解释道。
“可是,我是在学习呀!并且我已经拿到了大学文凭!我拿文凭也是为了给咱们厂做贡献,我想去检验或业务部门上班!我发誓我以后再也不会看书了!我一定会好好工作!”我半解释半央求的说道。
厂长就像是一条变色龙,刚才还冷冰冰的面庞霎时笑成了一朵花!脸上的肥肉把眼睛都快挤没了!厂长扔给我一根烟,自己点上一根,狠狠的嘬了几口。
“哎呀!红开呀,你看你这么上进你怎么不早说?要是早知道你是在学习,我还会跟你师傅王李武交代一声,让他多给你让点时间学习的!我们厂里现在什么都不缺,就是缺乏高级人才呀!正好咱们检验科新上了两台设备人手紧张,你先去检验科上班吧!如果不满意可以随时找我调换岗位!对了,开开,你的大专证书拿来给我看看,我好登个记。”
我激动的说不出话来,从怀里拿出红色的证书,哆哆嗦嗦的递给厂长。
厂长拿起来瞅了一眼,原本欢天喜地的一张脸立刻变成凶神恶煞!
厂长的表情吓得我一个激灵,身子不住的打颤!
“石红开!你小子故意玩我是不是!咱们厂子生产的是水泥的配套添加剂,需要的是建筑相关专业的人才,你拿个狗屁中文专业的证书有个屁用!你拿老子当猴子耍呢!滚!赶紧给老子滚出厂子!”
厂长把我的宝贝疙瘩毕业证摔在我的脸上破口大骂!
我捡起地上的证书,飞也似的逃之夭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