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钟后，林晓面色发白地坐在驾驶座上，拿出手机，故作镇定地开口：“我们还是打车吧。”

　　黄禄侧头看着她，注意到她有些微微颤抖的手时，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说：“嗯，打车吧。”

　　林晓骤然松了一口气，她已经顾不得黄禄这时候是怎么想的了，只是全神贯注地盯着手机上的打车页面。

　　五分钟过去了，依旧没有一辆车接单。

　　这边不仅临近农村社区，还是两个市区的交界点，平时别说是出租车了，就是普通的私家车也都是会尽量避开这条路。两个城市都属于生产型，互相往来的不过都是货运车辆，在非机动车上飞驰的，也不过都是开得风驰电掣的货运三轮。就是电瓶车和自行车，在路边骑行的时候，都还需要小心翼翼的。

　　“算了吧。”黄禄脸上淡淡的，依旧没什么表情，还想继续说点什么的时候，却蓦地停了下来。

　　林晓的眼角竟然有细碎的光芒。

　　她哭了。

　　“你……”黄禄彻底愣在原地，脑子里顿时变成了空白一片。

　　“对不起。”林晓轻轻地说了一声，即使她已经尽力地在控制情绪了，可依旧藏不住话语里微弱的哭腔。

　　“这有什么对不起我的，”黄禄轻笑了声，往林晓的方向靠了下，说：“还没有人接单？”

　　“嗯，没人。”

　　“那算了。”黄禄无所谓地笑了笑，车内顿时安静了起来。

　　“你去前面叫罗强吧，他应该还清醒着。”

　　就在林晓以为黄禄可能又要再次昏睡过去的时候，听到他突然说了一句。

　　果不其然，在一片漆黑的居民楼之中，只有一楼的小作坊还在亮着灯。

　　机器在旁边运转着，罗强坐在旁边的小凳子上，用小剪刀把连在一起的衣服一件一件拆下来叠放在一起。

　　在听到林晓的来意之后，罗强当即顾不得其他，把东西放下就要和林晓一起出去。

　　“你这里……”林晓犹豫地看了一眼罗强的背后，除了机器运转时候发出的轰鸣声之外，就再也没有其他动静了，显然今天晚上只有罗强一人在场里。

　　罗强的作坊算不特别大，但也差不多十来台。横机不比其他机器，需要人时时刻刻地在这里看着，但这么多机器，走开太久也的确不现实。

　　罗强没有丝毫犹豫，一边跟着林晓往外走，一边拿出手机说道：“没事，张亚楠刚上去休息，估计也没睡，让她下来顶一会儿。”

　　还不等林晓继续说点什么，罗强就已经拨通了张亚楠的电话，听不到对方的声音，只听到罗强三言两语地说了下当前的情况，随即便挂掉了电话。

　　“真没事吗？”林晓还是有些犹豫。

　　“没事。”罗强安抚地看着她，还开了个玩笑：“我们家那口子，听到禄哥有事儿，也着急得不行。还没等我说我要去，就先给我安排上，让我赶紧带禄哥上医院了。”

　　万千复杂的情绪在林晓心中不断来回翻腾纠结，她想说点什么，可视线在触及到不远处的黄禄时，又彻底说不出来了。

　　罗强挂掉电话急匆匆地在前面走着，林晓不远不近地跟在他的后面。院子面前突然亮了一片，林晓回过头去，发现是二楼的灯亮了起来。

　　“嚯，这烧的温度挺高啊。”罗强把手放在黄禄额头上探了下，转头看向林晓说道：“小林啊，要不你坐后面顺便看着他一下，感觉都快烧得神志不清了。”

　　黄禄是真的难受得不行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副驾驶上下来跑到后座去，半个身子蜷缩在座位上，看起来可怜得让人心疼。

　　“嗯，我顺便拿水给他降降温。”林晓随手从前排拿了两瓶矿泉水，便往后座去。

　　林晓把黄禄推起来，坐在位置上之后，才又把黄禄的半个身子放在自己身上，拿起矿泉水瓶在他的额头上小心翼翼地滚着。倒春寒的威力还是不容小觑，常温的矿泉水放在外面一天几乎和放冰箱没啥区别。矿泉水瓶一接触黄禄炽热的额头，他先是不适地皱了皱眉，随即神情舒缓下来，显然因此好受了很多。

　　罗强对黄禄的车出乎意料的熟悉，几乎等林晓把黄禄安顿好了之后，就发动了车子。

　　惯性让林晓在不觉地往后仰了下，手上的动作却没有移开分毫，依旧牢牢地把黄禄半抱在怀中。

　　路过罗强他们家小作坊的时候，林晓侧头望窗外看去，张亚楠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现在了楼下，听到动静抬起头来还特地朝他们挥了挥手。

　　随即林晓的微信声音响起，锁屏上弹出来张亚楠刚刚发过来的消息：到医院了和我说一声。

　　“禄哥身体好着呢，”罗强等红灯的间隙，侧头看了后座的两人一眼，安慰道：“我认识禄哥这么久，他还真是头一次这么生病。平时候什么头疼脑热的，都少得不行，他天天念叨自己是国/防身体来着还。你也不要太担心，难得生病的人就是这样，一病起来就真的是如山倒。但基本的身体素质还是在那里的，很快就能回过来，不会有什么大事情。”

　　“他刚也是这么和我说的。”林晓语气淡淡的，甚至还扬了扬嘴角，说：“看来黄禄平时候没少吹嘘自己的身体素质，不然也不会在这个天气穿着衬衣外套就往外跑。”

　　“再加上现在倒春寒，很多人一个掉以轻心都会很容易就感冒了。”罗强开着车，又忍不住说了一句：“所以不要太担心。”

　　“嗯，还好。”林晓低下头，眼泪却不由自主地低落了下来。在手背上留下一个淡淡的水印，恰好倒映着车内昏黄的灯光。

　　与其说是担心，不如说是对自己的失望。

　　理智回笼之后，林晓知道黄禄现在只不过是一次普通的感冒发烧，去医院了输个液吃点药甚至可能都不用住院的就能好。就算是今天没有罗强，他们再等等也能够等到网约车有人接单……

　　可是再多的知道，也敌不过那一瞬间的绝望和无助。

　　坐在驾驶座的那一瞬间，即使知道黄禄需要自己，自己应该去做什么，但她还是没有任何办法去发动车子。

　　能做却做不了的无能为力，所带来的冲击力远远大于一切。

　　如果黄禄现在当真只有指望自己，当着只有自己呢？

　　林晓觉得自己还是不敢。

　　对自己失望，才是最让人绝望的。

　　“别哭啦。”一直轻轻靠在林晓肩膀上的黄禄，突然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无比小声地说道。

　　林晓一愣，不可置信地侧头看了一眼黄禄，还以为自己是出现了幻听。

　　黄禄轻轻哼笑了下，声音不大，伸出右手环上了林晓的肩膀，轻轻地把她往自己的怀里微微带了下。

　　这下变成两人的头靠在了一起。

　　“别哭了。”黄禄压着声音又说了一次，顺便还不轻不重地拍了拍林晓的头。

　　像是反过来在安慰她一般。

　　黄禄的嗓子带着高烧后的喑哑，以及……莫名其妙的笑意。

　　林晓想从侧头看一下他的表情，被黄禄稍微用力往后带了下。

　　黄禄：“别动，让我靠一会儿。”

　　“看你现在挺精神的啊。”林晓同样压着嗓子，轻声说道。

　　“脑子还是糊涂的，昏沉沉的。”黄禄说完，微微往林晓的方向又侧了下，把额头抵在了林晓的额头上。

　　炽热的感觉顿时无比迅速地发散蔓延开来。

　　“这么烫。”林晓觉得自己仿佛也被感染了似的，过于亲近的距离和温度，烧得她也有些晕乎乎的，不知道自己这时候应该说点什么。

　　“你会不会被烧傻了啊。”林晓听到自己的声音这样说道。

　　“有可能。”黄禄一本正经地回复：“如果我烧傻了，记得帮我照顾好凡特斯的一家老小，没了我之后，这群傻子肯定得飞，必须得要把他们狠狠地摁住收拾一通才行。”

　　林晓没忍住扑哧一下轻声笑了出来，说：“果然是烧傻了。”

　　生病中的黄禄表现出了极大程度的温顺：“你说是就是吧。”

　　为了保证车内空气利通，温度不要过高，罗强全程把车窗开了一个小缝。

　　外面的风呼啦啦地拍打在车窗上，发出阵阵呜呜的声响。有时候觉得冷了，黄禄会不由自主地往林晓和靠背这边躲一下，和平时那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完全一个天上和地下。

　　看着窗外不断向后移动的路灯，以及身边人源源不断传来的炽热，林晓原本被负面情绪给淹没，不断涌现出来的烦躁，悄无声息地又被压了下去。

　　似乎所有一切都在这瞬间平静了下来。

　　“行了，你先回去吧。”黄禄成功输上液之后，人终于精神了不少，朝罗强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你们这……”罗强看了看黄禄，又看了看正在那边研究买药的林晓，犹豫着开口：“算了，多个人多个照应，我就留下来吧。”

　　“留下来干什么啊你。”黄禄往罗强的方向踹了一脚，但毕竟尚在病中，体力被大打折扣，稍稍抬了下腿都觉得有些费劲儿。

　　“回去吧，你留下来也没什么用处。”黄禄又说了一遍，神情也变得认真了不少，仰头往输液的方向看了一眼，说：“等输液完了，叫一下护士来帮忙换一瓶，也没什么复杂的事情。”

　　到医院之后，估计是被冷风吹了一阵，黄禄的精神反而变得好了不少。医生简单地检查了下，便安排进行输液。两大瓶，估计要输好几个小时。

　　“这……”罗强有些犹豫，视线在黄禄和输液瓶之间来回转了两圈，说：“那我留下来给你盯着输液瓶也好，刚才林晓着急死了，现在也好休息一下。”

　　黄禄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林晓，林晓想到自己刚才的失态，忍不住有些尴尬，轻咳了两声实现游离。

　　“我这儿又不是确诊什么绝症了，你们这么多人守在我面前还让我有些心慌。是不是趁着我晕得回不过神来的时候，医生偷偷地让你们提前做好心理准备？”

　　“诶！”一听黄禄又在说些有的没的，罗强顿时着急起来，一连呸了好几声。

　　“行了，我知道了。”黄禄仰头靠在椅子上，显然这么一通聊天也耗费了他不少的精力。

　　“回去吧，林晓直播了这么久，都习惯熬夜了，这点儿事情对她来说算不了什么。而且，”黄禄难得地叹了口气，说：“统共也要不了几个小时，输完液回去第二天还不会影响我们上班。但你可不一样，你现在上的夜班儿吧？把张亚楠叫起来顶班儿，那人可就算是上了整整二十四个小时的班了啊。你也忍心的，我这儿还没事你也只能在旁边傻坐着。”

　　提到了张亚楠，罗强的态度才算是出现了些许的松动。看向林晓，有些犹豫地开口：“那……我就先走了？后面等你们差不多好了，再打电话给我，我马上就来接你们。”

　　“到时候再看吧，我现在精神都恢复挺多，哪儿还需要你。”黄禄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说：“你瞧谁不起呢。”

　　“那好吧。”罗强终于放弃，往前走了几步之后，又忍不住回过头来，说：“有什么事儿一定要给我打电话啊。”

　　黄禄眉头都快皱到一块儿去了：“啰啰嗦嗦烦不烦人啊。”

　　“你这人怎么这样？”等罗强走了之后，林晓忍不住开口，说：“好歹人也是担心你，你这态度还真把自己给当成黄世仁了？”

　　“也没有，主要是他真的腻歪得慌。”黄禄翘了翘嘴角，说：“你信不信，如果我态度稍微再缓和一点儿，他说不定能和我在这儿耗一晚上。”

　　“好心当做驴肝肺的典型。”

　　“你也让我消停会儿吧，我现在可是病人。”黄禄闭上眼睛，放松下来之后，疲惫的神色才后知后觉地涌了上来，看起来的确像是已经耗尽了力气的样子。

　　“也别傻站着了，”黄禄半掀着眼皮，往旁边的座位示意了下，说：“坐着休息一会儿。”

　　林晓把买过来的水放在椅子上，在黄禄旁边坐了下来。

　　黄禄显然是已经累极了，没有再继续说话，只能听到对方不轻不重的呼吸声。

　　气氛顿时安静了起来。

　　下一秒，黄禄侧头轻轻靠在了林晓的肩膀上。炽热的气息陡然传来，连带着呼吸声都被放大了不少。林晓原本还想去拿水递给黄禄的动作顿时一滞，牢牢地被定在了原地。

　　林晓看着眼前毛茸茸的头发，忍不住有些恍然。窗户口吸烟的那个一脸不耐烦看起来非常不好相处的人，还有现在这么一副柔和的样子。而她和黄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关系竟然变得这么好了。从针锋相对，变成了互相理解。原本不喜欢甚至看不上的工作，也在不知不觉间超过了以前工作在心中的分量。

　　“罗强和你关系很好啊。”林晓见黄禄一直没睡着，便随意想了个话题说道。

　　“还成吧，”黄禄的声音听起来懒懒散散的，却带着无尽的得意：“我和谁的关系不好。”

　　“好像也是。”林晓失笑，却不得不承认赞同。

　　明明看起来脾气最不好最难相处的人，却是人缘关系最好的，似乎走到哪里，朋友就交到哪里。不管各行业各样，都有随时能对他伸出援手的朋友。

　　这不过这样的人，最后又怎么会把生意做到破产的地步，还背上那么沉重的债务。

　　林晓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这样想着，突然听到黄禄慢悠悠地开口，说道：“不过罗强嘛，其实我也都不是很能理解，为什么和我关系这么好。”

　　“什么？你也不能理解？”

　　“是啊，他总是觉得我帮了他很大的忙，其实都是他自己努力来的，和我也没什么太大的关系。”

　　“他以前是卖早餐的？”

　　“嗯，”黄禄说到这里，轻轻地笑了起来，说：“不过其实卖早餐，好像也是我给他出的主意。”

　　“感恩？”

　　“可能吧，不过要认真说起来，该觉得感恩的是我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