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龙栖寒门,光曜犹旦开。日月照之何不及此?惟有北风号怒天上来。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
徐阶坐在回府的轿子里,卷缩成一团,心里想着这几句词,双手互拢进宽大的袖子里,扯着袖口,不让寒冷的空气进去。现下雪已停了,城中一入夜却开始刮起北风来。倒吹得人寒彻骨,倒比那下雪还要冷上数倍。
这天象的事总算是解决了,也不枉他耗费数日,筹谋了这么久,才终于得以全身而退。想到这里,他也不禁松了口气,顿觉疲累,只想回去好好歇息。
他坐在轿子中,算准时辰差不多该到府了,果然轿子就停了下来。
往日到了这个时候,轿夫都会为他掀开轿帘。然而今日,徐阶等了片刻也没人动作,心里不免也有些奇怪。
只是他并不急着亲自掀开轿帘,而是觉察出一分怪异,不禁问:“怎么了?”
“老爷。”轿帘被从外掀开一个很小的开口。
徐阶从中望出去,却见并不是在自家的府门外,而是还隔着一段距离。他刚想出言询问,却发现了一丝不寻常的地方。即便天色已晚,隔着老远,他也还是能清晰的看见自家府门前的雪地里竟跪着一个人。
是谁?徐阶又将轿帘的口子掀得更大了,只是隔着这么远还是看不清那人到底是谁。然而他很快看见,自家府门是开着的,管家和几个下人正站在门前,注视着跪在雪地里的人。管家手中还拿着两把伞,其他几个人手中分别拿着暖壶和毯子,但却只站在门前,远远的望着。
徐阶一看也更加不明白了,叫了声:“压轿。”便躬身从轿子里走了出去,朝着跪在雪地里的那个人走去。
管家最先看到了他,紧皱的眉头顿时舒展,忙唤了声老爷,立刻迎了上去,其他人也纷纷跟了过来。
徐阶的目光始终落在那跪在雪地的人身上,走进了才发现那人身着墨绿色常服,看样子是朝廷命官。只是他的侧面对着徐阶,看不清胸前的补子。徐阶越走越近,周围灯火昏暗,只有门前的几盏灯。眼见他走得近了,那跪在地上的人似乎听到了动静,这才缓缓回头。
徐阶一看不打紧,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海瑞。忙快步上前,碰着他的肩是冰冷的。忙从管家手中夺过毯子,披在他身上,顺带斥责管家道:“你怎么当的差事?怎么能让海大人跪在着冰天雪地里等?还不快同海大人请罪,再回去领罚。”
管家却皱眉,半响不说话。
徐阶察觉出一丝异样来,再回头看海瑞,却见他脱下了毯子扔在地上,依旧跪着,朝着徐阶便连叩了三个响头。
徐阶忙扶他起来:“刚锋,你这是做什么?有什么先进去说。”
然而海瑞却不肯站起来,他面有悲愤,嘴唇已冻得发紫,却还是目不转睛的望着徐阶,道:“元辅可还记得同下官说过的话?”
徐阶沉默,不由在心底一叹,看来他是已经知道了。
海瑞看着他,脸上悲愤不减,气息虚弱却仍旧掷地有声的一字一句道:“元辅说过不会使一人蒙冤,这话元辅可还记得?”
“我记得。”徐阶皱眉,回望四周一眼,又对他道,“外面凉,我们进去说。”
谁知海瑞却当众拒绝:“不!下官便要在这里听元辅给下官一个交待,否则下官就一直跪在这里,跪到元辅肯交待为止。”
“海大人。”管家听这话眉皱得更紧了,忙过来相劝,“海大人也要体谅我家老爷的难处,老爷这么做都是为了朝廷,都是为了大局着想啊。海大人还是听我家老爷一句,跟我家老爷先进去再说吧。”
海瑞不答。
那管家又道:“海大人,且不说别的,我家老爷才从宫里回来,每日又要忙着内的事。我家老爷今年都六十四了,大人即便不顾惜自身,也当为我家老爷想想。这冰天雪地的,站在外面久了,难免会吃不消啊。”
他说的恳切,海瑞听了倒是有几分动容。心想即便自己要赌一口气,也不能让人就这么陪着自己在外面站着。想了想,终究还是妥协道:“好,下官同元辅进去。”
徐阶闻言总算是松了口气,谁知道这府门四周会不会有高拱派来的人在暗中盯着。今日的事高拱回去定气不过,若是让他知道现在的事,指不定又会做什么文章。
皇上虽已发话天象的事谁也不能再追究,但是保不定高拱将海瑞这个苗头怎么一绕,就又用在了别的事上。高拱有时候可远胜于严嵩,因此和他较量要格外小心,出不得一点岔子。
等海瑞同徐阶进府后,徐阶忙吩咐下人关好大门,又吩咐管家在屋子里生几个炭盆,都让放在了海瑞身旁。只是海瑞却不肯坐,执意要站着。
徐阶也不勉强,想着现在只要他不坚持要跪着说话,就已经很不错了。
海瑞等到人都退下,才又对徐阶道:“元辅,这下可以回答下官的问题了吧。”
“什么问题?”徐阶不是装傻,而是心里盘算着要怎么回答。
于是海瑞又将刚才的问题重复了一遍:“元辅就在这里,就在这间屋子,亲口对下官说过,不使一人蒙冤。可如今那钦天监监正被抄没家产,流放开原三万卫,这件事元辅要如何解释?”
徐阶沉默了一下,淡淡道:“今日早朝皇上已说了,是他玩忽职守,罪有应得。既然皇上的旨意已下,你又何必再在这件事上费神?”
“元辅,首辅大人,您知道您自己在说什么吗?”海瑞顿怒,他竟不想徐阶竟是这样的人,“我海瑞虽是个六品小官,但也懂得做事断案公正,尚不敢使一人蒙冤。而元辅,您贵为当今首辅,权当宰相,竟也为一己之身,不惜是别人蒙冤,抄家流放。”
徐阶沉默,海瑞的一字一句都道中了他的软肋。谁不想做个好人?谁不想做个好官?只是为局势所迫,有时即便背着自己的良心也不得不去做一些事。徐阶心里想着,只觉有说不出的苦。只是越是在这个时候,他却越发不能再对海瑞多说什么了,只是道:“我不懂你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