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启章家在老干区,老干区在滹北河边的一处高坡上。
解放前这里没什么人居住,因为从风水角度讲,滹北河经过这里时有一个小小的转折,水流略显湍急,风水先生们认为水代表财运、时运,在这里建造宅屋,不但不利于聚财,甚至会使宅主命数多舛。
新中国成立后,没有人再信这些,甚至有些老同志主动提出,就把家安顿在这里,上风上水的地方,地势又高,滹北河冲击出来的大片平原完全纳入眼底,每逢耕秋收,远远望去看着就舒坦,后来,随着上游数座水库的建成,滹北河的河面逐渐萎缩,两岸的冲击平原也盖起了高楼,短短几十年,这片地方已经和并原融为一体,成了新城区。
老干区里很幽静,院子的道路两边是高大的法国梧桐树,只是现在四月天气,那些树叶的新芽刚刚开始拱出叶苞,要再过一个多月,才能长成阔大的叶片。
一座座长相完全一样的独门小院散落在树影中间,院落的墙头还爬着上一个夏季繁衍后枯萎的藤蔓,无论院墙还是小楼都是从前那种灰扑扑的青砖建造,使整个老干区看上去颇有年代感。
丁启章的家在三号院,宁向东第一次来,不知道门牌的排列顺序,一路找过去,快走到北门的时候,才看到了楼号。
在院门口按响了门铃,来开门的竟然老爸宁鉴良,手里还攥着个卒,从后追出来的丁启章,顾不上跟宁向东打招呼,连声说着:“老宁你把卒放下,我保证不赖。”
“那不行,上次你拿个马比划了半天,趁我不注意就偷偷放棋盘上了。”宁鉴良一边开门一边说。
跟着两个老顽童进了家,宁向东还没坐定,丁启章就问道:“小宁怎么大晚上跑过来了?”
“丁伯伯您好,我想找几本棋谱看看。”
“哦?”丁启章很感兴趣的问道:“你们年轻人每天那么忙,怎么想起看这个了。”
“想了解棋谱里的一些规则。”在丁启章面前,宁向东也不打算隐瞒自己的想法,直言不讳的说道。
听了这句话,丁启章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对宁鉴良说道:“老宁,你得自己先随意了,你这个宝贝三娃,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啊。”
说完话,对宁向东摆摆手:“随我到书房谈。”
宁向东跟丁启章进了书房,见他拿起水壶给自己倒水,连忙谦逊的站起来阻拦。
丁启章见状笑道:“为什么要阻拦?你是客人,又是第一次上门,主人不招待可是失礼啊。”
“不敢让丁伯伯受累,我自己来吧。”
“你所说的不敢,恐怕不是丁伯伯我这样一个个体,而是我上的一些附加值吧?”丁启章哈哈一笑。
“首先,让你尊重的是我的年龄,长辈嘛,给晚辈倒水,你承受不起,”丁启章坐下来,开始剖析:“同样,你敬畏的是我的份,虽然我现在离休在家,但曾经的位置让你心里产生了敬仰,对吧?”
“假如我跟你年龄相仿,只是你边的发小或者好友,你还会有这种拘谨的敬畏吗?”丁启章继续剥茧抽丝。
“孩子,心中杂念太多,带给你行为上的犹豫,找不到安全边际,才是你对棋谱感兴趣的原因所在吧?”丁启章把茶杯推到宁向东面前,继续说道:“我给你倒了一杯水,此刻约束你心的,仅仅是礼仪两个字,但左右你个人行为的,更是长久熏染之下,在脑子里形成的固化思维。”
世界上每一个人,从出生到死亡,时时刻刻都受到固化思维的约束,而这些固化思维的形成,正是那些无处不在、无时不在的千丝万缕的约定、规矩、惯例等等。
太阳东升西落,草木华秋实,烈空之上云团幻变,人群之间的聚散离合,生老病死,自然界和社会诸多现象之间必然、本质、稳定和反复出现的关系,各自拥有不同的属,而遵从这一切变化的表象,看似杂乱无章,实际都有自己的规律。
丁启章的一番话,在宁向东心里产生了巨大的震撼,如果说上次在公园,丁老说的话只是给他点燃了一盏灯,那么这次就是拨云见了。
“规则是用来打破的,你还记得你曾经扰乱棋盘的举动吗?打破桎梏,下自成溪,不仅仅是棋局,对社会也是同样,如果总是在别人的框架内去做事,就做不好,只有跳出这些桎梏,你的视角、你的眼界才会看到不一样的精彩,这就是升华了。”
“怎样做到实现你心中的信念,就要苦练内功,与其求一条护城河,不如自己去挖一条,有了挖河的本领,才能立于不败之地,但做到这些,也仅仅是立于不败之地,如果想要实现自我的不断突破,那就不仅仅要挖一条河,还要建一座城!”
“做个有智慧的人,不要让那些奇幻的光,嘈杂的音,蒙了你的眼,蔽了你的耳……”丁启章慈祥的看着年轻人,语重心长的说道。
宁向东坐在那里,沉思了良久之后,站起,深深的鞠了一躬。
走出书房来到客厅,宁鉴良看着自己的儿子,他不知道这一老一小两个人谈了些什么,但从孩子的表上,知道宁向东在自己人生的重要节点,得到了丁老的真传。
宁教授欣慰的点了点头,将手里的卒放到棋盘上,说道:“老丁啊,我就让你一颗子吧。”
丁启章哈哈大笑,说道:“你才是真正的大智若愚啊,其实很多事,我一个土八路出,能比你这个大学教授看的更深刻吗?”
宁鉴良摇摇头,并不苟同他的话:“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你才是实践出真知的具体履行者啊。”
“况且,所有的理论不过是总结经过不断实践取得的经验和教训,”宁鉴良扶了扶眼镜,思索着说道:“而历史是不断前进的,很多经验和教训随着历史进程,渐渐的不合时宜,这就需要后来人有勇气,去推翻这些陈旧的桎梏,所谓不破不立……”
说到这里,宁鉴良看着丁启章,笑呵呵的说道:“不过话又说回来,自己的孩子说不得,你说一句他回你两句,反而外人说的话更有分量,难道你老丁没这个体验吗?”
“是啊是啊,一点不错,所以说这尊师尊老的规矩,还是很必要守下去的。”丁启章想起自己的两个孩子,不深有感触。
宁向东不敢再继续坐下去了,生怕自己好容易开的窍又被两个老爷子重新糊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