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我们有急事,要临时回一趟老家。可是这趟k8855次列车的票早光了。”阿圭回答。
“你们要几张?”胖大个问。
我们异口同声,“怎么,你手里有票?”
“多的没有,正好两张。”
“那太好了。多少钱一张?”
“一张三百。”
果然要六百块。我们跟他讨价还价。可这小子一下子不耐烦,马上露出山匪般的眼神,叱咤道,“你们懂不懂规矩?不懂就别想买票。我不愁没人要,一会可能多加一百,也会有人抢呢。”说着掉头就要走。
阿圭张张嘴想叫住他,我连忙给阿圭使个眼色。我认为胖大个是欲擒故纵,咱不能显出猴急来,而是先要冷处理一下。谁知胖大个并不迟疑,一扭身就钻进人缝里去了。等我们再想找他时,哪还有他的影子。
阿圭脸色很不好看了,埋怨我的出现拖累了他,本来他手头的钱够买一张了,现在弄得都走不成。我被他的话惹火了,一挥手说:“好吧,你走你的吧,我自己想办法。”
其实这是气话,我有屁办法,只是嘴硬而已。我一扭身正好与一个人撞上。刚想骂一句长不长眼,一抬头,吃了一惊,面前站着的这个人,似曾相识。
猛然想起,正是在弄堂内出现过的那个人。
没错,这双曾在跟我擦肩而过时瞟了我一下的眼睛,透着一种寻常人不具备的犀利和深邃,虽然他衣着平常,上身土黄色茄克衫,下身黑色休闲裤,一双高帮子跑步鞋也比较旧了,个子也精瘦干巴,似乎有点营养,但整个人的气势明显与众不同,平凡中蕴含一种充沛的能量。我混迹江湖多年,已经学会了观人识相,深知这一类人可能是边缘人,但天赋异禀,一定身怀某些奇异才能。
但这都是瞬间的念头。我没有骂出声,赶紧想从他侧面拐过去。没料到他开口了,对我说:“票我已经买到了。”
声音很自然,就像我们是一家人。
我一愣,呆住了。什么意思嘛?
他把右手在我面前伸开,手心里躺着三张车票。
阿圭挤了过来,有点泄气地望着那人问:“你也有票?可你要六百块,咱买不起。”阿圭把此人也当成了黄牛。
那人摇摇手:“我不是倒爷,是从刚才那个胖子手里买的票,买的是三张,咱们一起乘车走吧。”
“可是,你……我们……”阿圭目瞪口呆了,有这样好的人吗?
我霎时如醍醐贯顶,一拍阿圭的胳膊说:“快把钱拿出来,给这位老兄吧。”我的意思是,这位老兄知道我们只有四百块,他肯定是想帮我们一把。
为什么要帮我们?这个暂时不需弄清,关键是我们得赶紧拥有一张票,火车马上就要来了。
阿圭也心有灵犀,急忙往兜里掏钱,然而他突然脸色大变,脱口惊呼:“糟了,我的钱……钱丢了。”
“什么?”我顿时咆哮起来,“你太混了,怎么这么不小心,招了三只手了吧?”
“肯定中扒手了。”阿圭拉出上衣口袋,袋底赫然破了一个洞,明显是被剃须刀片给划出来的。
阿圭跳着脚大骂。但大厅里人声鼎沸,除了就近有人幸灾乐祸地望着他,没有人给与更多关注,似乎在车站被扒手割了口袋摸了钱是司空见惯的。我急得头上冒烟,气冲冲数落他:“这下好了,平价的车票到了眼前,咱也买不成了。你怎么这么不当心……”
阿圭更怒了,吼道:“这不是你的钱,关你屁事呀。你身上一个子没有,当然没有贼惦记你。”
“好了好了,”那人开口劝慰,声音亲切,“票在我这里了,就算你丢了钱,咱也能走得了。火车马上要来,咱们先进候车室等着吧。”
阿圭张了张嘴,一时有点不知所措。我向阿圭使个眼色,意思是我们就听这位老兄的,他既然把一切看在眼里,还怂恿我们乘车,那我们何不顺手推舟,先上了车再说。他总不会中途因我们没钱还他,把我们推下来吧。
“师傅,您……您是……”阿圭总有点不放心,向那人发问。
那人微微一笑,自我介绍道:“我姓古,肯定比你俩大几岁,你们叫我古大哥吧。”
阿圭就叫了一声古大哥。又问他是哪里人,为什么要这样帮我们?古大哥说:“这些事,我会跟你们好好说的。不过现在先别问这些,到时你们自然会明白的。”
我们三人准时上了火车。
一路上,我们都没有什么话说,我和阿圭是因为有个第三者在旁,不知该说什么,而古大哥明显也不想多说话。三个人就都闭眼打盹。
中途,古大哥要去上厕所。阿圭趁机悄悄问我:“阿良,你觉得古大哥是怎么回事?”
我装得毫不在意,做了个鬼脸:“你放心,咱是两个爷们,他总不可能想拐我们吧。”
“可我总觉着,他有什么企图。”阿圭不放心。
我摆摆手,叫阿圭不要多言。其实我早料到此人来历古怪,不同寻常,听他口气明显是有什么内幕,只是时机未到,不便向我们透露。既然这样,我和阿圭就别急着搞清他的真实面目,留待慢慢观察吧。
他,究竟是敌是友?
火车在我们县城外围的小站临时停靠。
我和阿圭一前一后下了车。回头一顾,古大哥也跟在我们身后。
此时是第二天的下午了。如果只是我和阿圭,我们不用多废话,目标明确,直接迈步往我们山村方向走。但因为身边多了个古大哥,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办。这一趟行程,车票是古大哥所买,无亲无故,我和阿圭怎么沾这个便宜?
而接下来,古大哥会有什么行动?
阿圭垂头丧气,还在为中了扒手失了钱而耿耿于怀。他也在担心,车票钱怎么算?
“古大哥,您这车票,我和阿良,不能白要吧,您看……”阿圭有意无意地摸着他那被割破过的口袋,明显一副诉苦的嘴脸。
我一看,阿圭已经在耍滑头,我不能不有所表示。我兜里有一百多块,总得做个姿态。
“是的是的,古大哥,多亏了你,我和阿圭才能回到这里。我没有更多的钱,身上有的,全拿出来,也只有这点,不够的,只好暂时欠着了。”我把一百多块掏出来,双手捧向古大哥。
古大哥扬起手摆摆,动作相当潇洒,“我没向你们要钱啊,这两张车票,算我送的见面礼,我跟两位就算认识了。要是你们不嫌弃我,咱三个交个朋友吧。”
阿圭一听连声说好。我当然继续客套几句,确定古大哥不会收我的钱,嘴里连说谢谢。
可我知道,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古大哥声称送个见面礼,要跟我们交个朋友,其中必定有他的用意。我和阿圭不过是两个衰爷们,他用得着那么巴结吗?肯定是我们身上有着某种利用价值。
不过既然是朋友了,当然得有点儿表示。我当即一拍巴掌说:“已经过中午了,咱们在车上也没吃啥东西,就到外面找个小饭馆,来两个简单点的菜,喝瓶啤酒吧。”
一百多块也吃不了什么大餐,我之所以这么慷慨,也是想试着弄清古大哥的目的,也许就在杯盘叮当间,他因为气氛热烈而说出真话来,就算不会和盘托出,也有可能不小心泄出点尾巴,能让我揪到点蛛丝马迹。
古大哥这回没有推托。三个人到了车站外,进了一家小酒馆,叫了两荤两素,每人一瓶啤酒边喝边聊。
啤酒让阿圭这小子霎时忘掉失财伤痛,他本就有个话痨子病,一旦情绪兴奋,就会眉飞色舞十分健谈。当下就一口一个古大哥,唾沫星子横飞,却嘴上抹蜜。虽然我了解他这德性,但还是为他能随口捡起那么多好话而惊奇,这小子当了几年民工,口才真的练出来了,在啤酒的作用下,绝对是字字珠矶。当然说来说去,无非是一看古大哥就是好人,讲义气,肯助人,能交上古大哥这么好的朋友,真是三生有幸。
古大哥也是神采飞扬,与阿圭一唱一和,大有相见恨晚的气势。我甚至担心他们酒酣耳热的,会隔着桌子来个大拥抱。
还好,他们的表演出现一个间隙。我连忙夹进去问道:“阿圭,你在车站时跟我说过,你是有急事才回家的,到底是啥事呀?”
我其实并不关心他的事,只是要打断他们的肉麻,随便换个话题而已。没想到这一问,捅着了他的要害,他竟然一拳头砸在饭桌上,把隔壁几桌人都吓一跳,连店主都跑过来,问我们为啥发脾气。
我刚想替他解释一下,古大哥已经抢先了,向店主摇摇手说,我们是在说事,说到气头上而已。
“你怎么啦?”我瞪着阿圭问。示意他不要发酒疯。
阿圭把黄军装的钮扣扒开,露着黑乎乎的胸脯,拼命压抑着对我说:“家那边,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我一惊。
“你还记得,咱们村的向阳坡吧?有人要在向阳坡那片地上造房子了,那块地方,不是咱们村里的坟场吗?祖祖辈辈,去世了的都埋在那个地方,是咱村的风水宝地呀。可是有人看中了它,要在那里建什么度假村……”
我一听,顿时明白了,原来我们是殊途同归,目的相同。但我刚要说什么,阿圭自顾说下去。
“其实你不知道,这件事,已经闹了几个月了,咱村里的人都不同意,可是村里的干部们都同意了。上个月我回去过一趟,干部们让我们全村人家都在合同上按手印。有些人家按了,有几户没按。我是没按,第二天就上城里来了。没想到现在他们竟然不管三七二十一,已经开工了。前天我老娘从村部小店里用公用电话给我打来,告诉我说,推土机开进了坟场,将没有迁走的坟都推倒了……”
阿圭说到这里,忍不住抽泣起来。“我老娘说起我爹的坟被推了,哭啊,她说她看到了我爹的骨头,都散落在荒地上了,那天正好下大雨,有些骨头就被冲到下面的溪流中去了……”
我听到这里,也一拳砸在了饭桌上。吓得旁边桌上吃饭的人都噤若寒蝉,有几个胆小的以为我们会在店堂内大闹起来,没吃完就匆匆站起来走了。店主一家都小心了,不敢上前来干涉,站得远远地观察我们。
又是古大哥朝店主扬扬手,表示抱歉。
“阿圭,你就是为这事来的?你知不知道,我也是啊。”我抓起酒瓶倒酒,可是已经没有了。
古大哥吩咐店主端酒来。我也顾不上兜里的钱够不够,拧开一瓶就咕嘟嘟向嘴里灌。气愤难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