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四月二十一日,王府,花园中。
自那日从伶觉轩处出来后,上文司问和师遇的关系突然一夜之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上文司问不再敌对师遇,也没再派人监视他,反而是每天找师遇喝酒聊天,吟诗比武,亲密似兄弟一般,看得旁人一头雾水。一时间王府上下议论纷纷。有人说是伶觉轩劝说两人冰释前嫌的,有的说两人是因为都与伶觉轩敌对才成了盟友的,更有甚者竟在怀疑两人一见钟情,双双断了袖!
不过不管谣言怎么传,事实永远只有一个,而且往往只有当事人才清楚。
现在正值初夏,风朗气清,是出门赏景的好时候,凡事喜欢附庸风雅的人都不会错过这个展示自己儒雅气度的好机会。不过伶觉轩不喜欢。她一向不喜欢这种矫情的事。可她现在却要赶去一个做这种事的地方,因为她要找的人正在那地方做着她认为矫情的事。
伶觉轩平时出门只喜欢带着倪错一人,可今天除了倪错,她还带了阿宝和另两个丫鬟。
伶觉轩的脚步不急不缓,既不像是在看风景,又不像是在赶路,她似乎只是在走路,或者说,她是在享受走路——懂得享受走路的人往往是懂得生活的,因为人生有很多时候都是在走路。
转了几个弯,伶觉轩终于看到上次见过的小亭子了。亭子还是那么雅致,而坐在亭子里的人更雅致。
上文司问就在面对伶觉轩的方向坐着,他的手里拿着一个白玉的酒杯,酒杯澄澈莹润,杯壁上隐约映着对面人的影子,而坐在他对面的,正是师遇。更妙的是,伺候着他们喝酒的,不是什么丫鬟侍女,而是纪心念。
“呵,人还真齐啊。”
伶觉轩看着亭子里的三人,嘲讽地说道。
上文司问早就看到伶觉轩,但他没作任何反应,也没有告诉身边的两人,只是看着她一步步走近。
师遇虽是背对着伶觉轩,但从上文司问的反应也不难猜出,有一个他们都熟悉的不速之客到访。只是他和上文司问一样,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也没有提醒纪心念,所以等纪心念反应过来时,伶觉轩已经站在她面前了。
“你?你是……”
这是纪心念第一次看见伶觉轩。准确的说,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伶觉轩就是那个她认识的姑娘。对于纪心念的反应,伶觉轩并不感到奇怪,所以她并没有理会她。事实上她没有理会任何人,除了师遇。
“师堂主答应我的事没忘吧?”
“当然没忘。”
“好,那麻烦师堂主继续履行诺言,跟我走吧。”
“现在?”
“是。”
“能让我把这壶酒喝完吗?”
“不……”
“伶觉小姐!”纪心念突然插话,“能……能让我知道师……师堂主答应了你什么事吗?”
伶觉轩抬眼瞅了瞅纪心念,又用余光看了眼上文司问,开口道:
“他欠我两条命,所以他答应每天陪我练剑,知道我下得了手杀他为止。”
这本是件人命关天的大事,可当时在场听到的人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因为伶觉轩说这话时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变化,就像在问一个普通朋友“你吃了吗”一样。可一旦在场的人反应过来了,便会觉得毛骨悚然。因为能把一个人的生死以这种语气说出来的人,不是冷血到了极致便是恶魔。
啪!纪心念手里的酒壶掉到了地上,浓浓的酒香渐渐四溢开来,刺激着每个人神经。伶觉轩虽然不懂酒,但她感觉得出来,这是好酒。大将军和伶觉封都是极爱酒之人,所以伶觉轩知道一壶佳酿对于爱酒之人意味着什么。想到这,她四下张望了一下,发现站在亭子外的一个侍女手里也拿了同样一壶酒。于是她轻飘飘的走过去,接过侍女手里的酒壶开口道:
“本来我是不想浪费时间的,不过着美酒佳人配上这满园春色也实在是美,若真是被我破坏了还真是罪恶啊。为了表示歉意,伶觉轩愿亲自为二位斟酒。”
说着就给上文司问和师遇各满了一杯。
师遇一直皱着眉听伶觉轩讲话,等她终于讲完了,突然一把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上文司问本来也是皱着眉的,可当师遇喝光了杯里的酒后,他突然笑了,而且笑出了声。
“看来今天我是走运了,能亲眼看看两位顶尖高手过招。”
“上文少爷想看?”
“怎么?不可以吗?”
“当然不是。上文少爷赏脸观战是我的荣幸。”
说着又为他二人添了酒。
两人端起酒杯,均一饮而尽,随即又站起身,一前一后走出了亭子,走向了师遇住处。纪心念也赶紧跟了上去。反倒是伶觉轩站在原地没有动,默默地注视着三人走远。随手拿起桌上另一个空杯,重新倒了一杯酒,仰头饮下。
“小姐不是不喜欢喝酒吗?”
“我是不喜欢。现在更不喜欢了。”
倪错觉得伶觉轩的语气有些怪,目光中透出了担心之色。
“小姐……”
“我没事。我只是突然想尝尝他们喜欢的东西是什么味道,呵,果然是让我讨厌的味道。”
伶觉轩放下酒杯,嘴角挂了一丝冷笑,“走吧,我们也过去吧。”
伶觉轩和倪错赶到时师遇早已取好武器候着了。她平日里用的是一把剑,一把精雕细琢、削铁如泥的剑,那是他的养父——前任朝师堂堂主传给他的,那也是他身为堂主的象征。不过并不是现在他手上的这把。因为那柄宝剑不是用来杀伶觉轩的,至少现在不是。现在被握在师遇手里的是一把极普通的剑,就像天下间千千万万的捕快手里的刀一样普通的剑。唯一不普通的是,这把剑上沾过伶觉轩的血。
现在,伶觉轩的手上也拿了一把剑,一把和师遇一模一样的剑。在习武之人心中有一条不用明说的默契,那就是“杀什么人用什么剑”。也就是说,如果你的对手是个武功极差的下三滥,那么你只需拿块开了刃的铁皮即可。可倘若你的对手是个侠士,而且是个身手了得的侠士,那你叫得上名字的好兵器来杀他。这不仅是为了加强自己的实力,更表示了你对于对手的尊重。
毫无疑问,伶觉轩与师遇无论是从身份还是从身手上来说,都是个值得尊重的对手,他们绝对值得别人用一把好剑来对战,至少要比他们现在手上拿的要好一点。所以,当时在场的人里,没有人认为这会是一场生死搏斗,直到师遇出剑的那一刻。
师遇的那一剑毫无预兆,和前面的招式一气呵成,动作上也没有一丁点儿的不同,甚至连杀气都没有,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连贯,在对方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几乎可以做到一招毙命。可惜伶觉轩并不是普通的剑客,十几年的习武经验使得她反应极快,几乎能在察觉的同时做出反应。更可惜的是,师遇也不是一般的剑客,他的剑极快,看得人还没反应过来他的剑已抵在对方心口了,丝毫不给对手逃离的机会。
一切就这样瞬间发生了。
当倪错和纪心念反应过来时,师遇的剑已刺入了伶觉轩的左胸口,而上文司问就愣在离伶觉轩不到三十公分的地方。
伶觉轩紧咬着下唇,看着刺入胸口的剑,师遇表情复杂的看着她,默默闭上眼,右手一动,抽出了染血的剑。伶觉轩一时失衡,向前倒去,上文司问赶紧上前拉住她,却不想伶觉轩奋力挣扎着推开了他,有倒向了另一边,跌进了倪错怀里。
“小姐!小姐!”
倪错声嘶力竭地喊着她,伶觉轩想睁开眼,可上下眼皮皮偏偏像被黏住了一样,怎么也分不开,最后终于在一片嘈杂中昏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伶觉轩终于有了意识,脑袋开始清醒了,只是眼睛还是睁不开。她感觉到周围安静了许多,只有几个丫鬟的脚步声。她还听到一个老头再对另一个人说话。
“少爷放心,少夫人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多亏了少夫人身手灵敏,没有让见刺入太深,否则就真是回天无力了。我刚开了药,叫少夫人按时服下,好好休息便是了。”
“知道了,下去吧。”
大夫走了,还带走了几个丫鬟。现在屋子里就只有上文司问和伶觉轩了。伶觉轩尝试着动了动身体,一阵剧痛让她彻底清醒了,睁开了眼睛。
“感觉怎么样?”
“大夫不是说了吗,死不了。”
“为什么要和师遇比武?”
“理由我不是说过了吗。”
“我是说,真正的理由。”
上文司问一脸严肃地盯着伶觉轩,像要把她看穿了一般。
“师遇跟你说了什么?”
“你是在帮你哥哥找破解朝师堂武功的方法,是吗?”
“那他有没有说为什么突然想杀我?”
上文司问皱了皱眉,把头扭向了另一边。伶觉轩试着使了使劲,翻身坐了起来。
“大夫说你要好好休息,做起来干嘛?”
“放心吧,我没那么娇弱。”
“你一直都是这么犟的吗?”
“什么?”
“刚刚,为什么不让我扶你。”
“没什么,就是不想。”
“你有这么讨厌我吗?”
“本来没有,不过现在有了。”伶觉轩努力站起来,想走到桌边倒杯茶喝。“事实上,我只是讨厌每一个喜欢纪心念的人。”
这句话似乎触动到了上文司问,他突然拦在伶觉轩面前,两只大手用力的捏住她窄窄的肩膀。
“你以为我喜欢的是纪心念?”
“不是吗?好像这王府上上下下都很喜欢纪心念吧。”伶觉轩有些嘲讽的说。
“如果我说不是你会信吗?”
伶觉轩不解的看着上文司问的眼睛,他的眼神竟透露出异常的认真,让伶觉轩有些不知所措。
“信不信又能怎样,上文少爷的感情问题我并没那么关心。”
伶觉轩转了个方向,绕过了上文司问。上文司问呆在原地,并没有再拦她。伶觉轩喝了口茶又坐回了床上,准备上床休息,不再理会上文司问。
“我说的是真的。我,并不喜欢纪心念。”上文司问突然又重复了一遍。
“是吗……我以为你们这些少爷公子们都会喜欢那种温婉可人的大家闺秀。那种类型应该会让你们很有保护欲吧。呵……”
伶觉轩不耐烦地打了个呵欠,不屑地说道。她已经重新躺回床上,闭上了眼睛。胸口的伤让她觉得筋疲力尽,她终于再也支撑不住,昏昏的睡了过去。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我真的和他们不一样呢……”
这是她在半梦半醒间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之后她便再无意识了。上文司问到底走没走,什么时候走的,她也一点不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