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府学是一府之内的最高学府,可在有的偏远地区,府学也只不过是间大一点的学堂……
可阳城这种富庶之地,对于府学的建设倒是从不吝啬的。不但把府学修在城中显眼的繁华地段,又盖得宽阔高大,而且年年都下拨修缮款维修屋舍,为的就是让这些未来的国家栋梁们在此舒舒服服地读书。
在一个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国度,阳城对府学的重视并不奇怪。府学里的生员对自己的秀才身份也十分自得,人人都认为自己是一时俊杰,进士及第不过是水到渠成之事。
不过在今天,因为一个人的出现,他们的骄傲也不得不收敛了许多。
因为陆寒来了。
同样是秀才,秀才和秀才之间还是有区别的。从最高一级的有编制有工资有福利的禀生,到有工资而无编制的增生,最后是什么都捞不着的附生……这都是按他们院试成绩来排列的,当然成为禀生还得再通过一次特别的考试。
可府学里所有的禀生、增生、附生,在陆寒的面前,全都大为逊色。
原因无他——陆寒可是本朝以来少有的一名“县试、府试、院试”小三元
在府学教授大人和学政大人训话完毕后,陆寒身着一身粗布蓝衫走上了讲坛,以院试案首的身份代表新生发言。
几位教授、训导在下面看着陆寒发言,不禁有些嘀咕:“这个陆寒是不是不懂规矩?案首入学应该穿绸制的儒衫才对。”
“再不济也该穿件竹布儒衫吧……穿着粗布也太掉份了。这不是给我们府学丢脸么?”
陶学政在一边听着,忽然插了一句:“我看这生员挺好,质朴,是个一心读书的人。”
几个教授和训导立刻黄了脸色……
怎么忘记学政大人在身边呢?
刚刚陶学政入门时跟陆寒打招呼的事情,这几位又不是没看见。陶学政领导府学这么多年,他们何曾见过他对一个生员如此和颜悦色?
学政大人对陆寒的偏爱,看来可是蝎子拉屎——独一份啊
很快地,他们再次领教到了陶学政对陆寒的不同。因为当入学仪式结束以后,陶学政居然直接叫上陆寒到他的公房里谈话去了……留下数百个又羡又妒的生员在后头用眼睛朝陆寒的背脊放飞箭。
瞧人家这待遇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陆寒可不觉得有多荣幸,反而在心里苦笑着:“看来陶学政是一定要把我变成他的门人才罢休了……”
其实陆寒倒不是刻意要穿粗布衣裳,而是他那几件竹布长衫都在遇盗之后给抢去了。回来后又一直病着没空去裁缝店里量身做新衣,就翻出了一件他父亲以前的旧衣裳穿了起来——陆月名也曾经是一名府学的生员。
等他入学以后过了好几天,芳菲便让春雨给他送来了三件绢布的儒衫。
“陆少爷,我们姑娘说前些日子太忙,把这事给忘了。这几件长衫都是她这几天连夜亲手缝制的,奴婢想帮姑娘缝几针让她休息一下,姑娘都不肯呢”
春雨的话让陆寒心中暖融融的。不过他忙问:“你们姑娘近日可好?做衣裳也太费神了,你劝她先别做了,我够穿的。”
春雨抿嘴一笑,说:“奴婢早劝过了,说不如去请裁缝来给陆少爷做衣裳吧?姑娘却说,她就是想给您亲手做。”
陆寒抱着那装了新衣的包袱,就像是抱着芳菲那沉甸甸的心意,一时不觉痴了。
春雨看了看陆寒的表情,她嘴唇微张,欲言又止。
陆寒见春雨神情有异,以为芳菲出了什么状况,忙问春雨:“你家姑娘还有什么事要嘱咐我吗?”
“哦,有呢。”春雨想起正事,又从手边提篮里拿出一封银子:“这是姑娘让我给陆少爷带的。姑娘说陆少爷现在是有身份的人了,和同窗们在一起自然是要开文会、多应酬的,这里头全是绞好了的一两一两的碎银子,一共是一百两,让陆少爷别省着花。”
“还有姑娘说了,陆少爷如今在城里长住,总该买个书童才是,不然人家瞧着也不像话。如果陆少爷您太忙,那我们姑娘代您买一个教好了送过来也行,您看呢?”
“你家姑娘这是做什么?”
陆寒皱起了眉头,他并不知道那两万两银子的事情,想着芳菲如今没个进项,只怕要坐吃山空,还拿出这么多银子来给他使。他可不能收下
“快拿回去我这可不愁吃穿,你家姑娘才是用钱的时候呢。”
春雨却“扑哧”一声笑了。她和陆寒相处久了,知道这位陆少爷没什么架子,才敢有这般出格的举动。
“奴婢来之前,姑娘就跟奴婢说,春雨啊,陆少爷肯定会叫你拿回来的。”她模仿着芳菲的口气说:“姑娘就交代奴婢对陆少爷说——‘我和唐老太爷做了笔买卖,手头宽裕着,陆家哥哥不必担心。同年同窗,都是极重要的人脉,请陆哥哥务必将此事放在心上。出门应酬,没个书童实在太不方便,再省也不省这点字小钱’……”
陆寒听芳菲的话句句都是正理,辩驳不得,一时有些为难。
春雨见陆寒这个模样,她脸上又浮现出方才那种古怪的神色。到底是说呢,还是不说呢……
陆寒第二次看到春雨这样,知道她一定是有话对自己说,不由得放柔了脸色,说道:“你还有什么话,一并说了吧”
“请陆少爷恕罪”
春雨忽然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你……这是为何?”陆寒想把春雨扶起来,但他素来是个君子,不好和个丫鬟拉拉扯扯的,只能劝道:“有话就说,何苦如此”
春雨还是跪地不起:“陆少爷,春雨有话想说,可又知道这话一出口就是该死了但若不说,我们姑娘自己是怎么都不会开口的。奴婢只是担心,陆少爷怕奴婢说这些是有私心……”
“你对芳菲妹妹忠心,我是知道的,不用怕,尽管说好了。”陆寒拿春雨没办法:“你好歹站起来说话”
春雨站了起来,垂着头深呼吸了好几次,才下定决心说出她心中的想法。
“陆少爷,春雨虽然不是跟着姑娘从她府上过来的,可是打从姑娘六岁到了秦家,春雨就一直跟在姑娘身边服侍着。”
“原来姑娘身边就只有奴婢和春喜姐姐两个人……春喜姐姐早年又不幸去了,就剩下奴婢一个。”
“姑娘对奴婢,可真是像亲姐妹似的。奴婢也是一心一意,都在我们姑娘身上,就盼着姑娘好……”
“可是陆少爷,您看看这阳城里有多少小姐,像我们姑娘这样满了十八还待字闺中的?”
陆寒听了半日,终于有点明白过来。
春雨既然开了口,索性就说个痛快了。
“您是做大事的人,您的想法奴婢自然是不懂得的。本来奴婢听说,陆少爷您去年除了服便能……便能娶妻了,可……”她不知道陆寒曾让人给芳菲捎话,说想等有了功名再议亲,这样才不寒碜了芳菲。
在春雨看来,陆寒能成亲还不成亲,这让她心里很不踏实。姑娘对陆少爷的付出,春雨是明明白白看在眼里的。
无论是当年的“服毒自尽”,还是后来的精心照料,乃至这次陆寒出事,芳菲一掷千金不算,还以千金之躯毅然远行,直冲到布政司衙门里去搬救兵……在春雨看来,芳菲对陆寒可谓是情深意重。
但陆寒对芳菲的告白,春雨是不知道的。她只是很害怕姑娘的亲事再生变数……
也许是跟着秦府里的女眷看多了戏文,看到戏文里常有那金榜题名的学子抛弃糟糠之妻另寻新人的故事,春雨每当想起这些总是心惊肉跳。
当陆寒中了小三元之后,春雨当然是替姑娘感到欢喜的。可是过了一些日子,春雨却越想越怕——姑娘和陆少爷这桩亲事,其实可是连定亲的婚书都没交换过的呢……
陆少爷才学这么好,中举人中进士那是肯定的了,要是真的像戏里唱的中了状元,要被高官招为女婿,那姑娘可怎么办啊
春雨是那种典型的忠仆,想什么做什么总以芳菲为重。她虽然是个下人,也知道芳菲的长辈们真是些不顶事的,怕是没人会为她想到这些,替她出头催婚事。
于是她只能咬牙自己对陆寒说了。
要论起来,春雨这样的行为还真是够大逆不道的。可她也顾不得了……
万一,只是万一,陆少爷把婚事拖着不办,等他中了进士再另娶高门贵女,那姑娘这一辈子不就毁了吗?
春雨说了“娶妻”二字,便不敢再说下去,只是又跪倒在地上默默流泪,不停地磕头说:“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不……你没有错,错的是我。”
陆寒轻叹一声:“我以为自己是在为她着想……”他以为取得了功名,芳菲嫁过来才风光。这次中了秀才以后,陆寒也没想过要去议亲,还想着等明年乡试过后再说……
“春雨,我真的错了。你放心……”
“等她的孝期一过,我立刻就会去秦家下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