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学也不是日日上课,除了年节之外,每上十天便有一日休息。学生们要是家里有事,或是身体不适,也可请假在家。毕竟让这些女孩子来闺学上学,只是为了学好妇德妇工,无须像男子学堂那样严格刻苦。
一般到了休息的日子,芳菲都是在陆家待着陪何氏说话,或是在书房练字。
“芳菲妹妹,你的字越发好了。”
书房里,芳菲和陆寒分坐在书案两边练字。侍墨和春雨一个帮着磨墨,一个斟茶递水,小小书房倒也有几分热闹劲。
陆寒的学堂也是十日一休,这天也是他的休息日。
芳菲听了陆寒的称赞,羞愧摇头:“陆哥哥谬赞了。我写的字是怎样的,我自己还不清楚?”
她虽然得了湛先生的表扬,却没被冲昏头脑,以为自己的字真的有多好。充其量,只是比原来写得端正些、整齐些罢了。至于笔锋笔意,真是提都不好意思提。
“陆哥哥,你写的才是好字呢。”
芳菲停下笔,走到陆寒面前看他刚刚完成的一篇大字,写的是李白的一首《冬歌》:“明朝驿使发,一夜絮征袍。素手抽针冷,那堪把剪刀。裁缝寄远道,几日到临洮。”笔酣墨饱,颇有气势。
别看陆寒年纪不大,一笔书法确真是不错。芳菲见过他写的楷书、行草,各有长处,虽是比不上字帖上的名家,但已算难得。
在陆家这些日子,陆寒对芳菲多有照顾。有时何氏想不到的,陆寒也能替芳菲想到。
比如芳菲去闺学要用的笔墨,何氏给芳菲准备了一整套文房四宝。陆寒却跟何氏说,母亲你替妹妹准备的这些雪纸好是好,可听说现在女孩儿家写字都爱用染了水红草汁子的雅笺,是不是也该给妹妹买一些?
后来他索性自己去外头给芳菲买了一整摞上好的雅笺。芳菲到闺学后发现,果然这些闺秀们练字时是用雪纸,一旦上交诗词习作时,都是用的雅笺。陆寒给她备下的雅笺,很快便派上了用场。
陆寒还在很多生活的小细节上照料芳菲,芳菲一一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有时她还感叹,自己是因为成人灵魂小童身子,才显得早熟一些,可是陆寒却是真的早慧少年。他所表现出来的一切,都不是一个十岁男童能够做到的……
而且芳菲还惊奇的发现,陆寒的功课看似平庸,其实他极为聪明。一篇数百字的文章,他只要看过两次就能倒背如流。学堂里布置下来的文章功课,他只要略一思索,便可提笔成文。
如是观察几天后,芳菲明白过来。陆寒对于四书五经八股文,不是不懂,而是懒得在这上头花费时间。他宁可草草的把学堂里的功课赶完,剩下的时间就全是拿来看陆月名眼中的“闲书”——诗词、话本、医书等等。当然有陆月名的管制在,陆寒不能明目张胆的看这些书,他居然偷偷把四书五经的封皮拆了下来,装订在“闲书”的外头。
芳菲无意间发现了陆寒的这个“秘密”,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这感觉真是太熟悉了——她以前教过的那些调皮学生,不少人也是用了这一“绝招”,以便在课堂上看课外书。想不到在这儿又遇上一个!
陆寒见此事被芳菲撞破,忙不迭请她帮忙“保守秘密”。对于芳菲而言,她不认为一个这么小的孩子看看杂书是什么坏事,便答应他不会告诉别人。陆寒看芳菲答应得这么爽快,心中欢喜,对芳菲隐生知己之感。
芳菲也问过他:“陆哥哥,你为何这么讨厌正经功课?”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问陆寒这个问题。他爹陆月名只会教训他不务正业,却没想过问问他的真实想法。
他想了想,便对芳菲说:“我并非讨厌正经功课,只是……太无趣了些。小时候开蒙背《三字经》,别的孩子要背好几天,我半天就背完了。剩下的时间,就是坐在那儿看人家背……我忽然想,背《三字经》是为了什么呢?”
听到陆寒这么说,芳菲略略思索一番,便恍然大悟。
换了别人,也许听不懂陆寒在纠结什么。上辈子专门教书育人的芳菲,却很能明白他的心理——这是许多早慧的孩子都会遇到的问题。因为一开始学得太容易,学习对他们而言,便丧失了吸引力。
别的孩子通过努力读书攻克难关,获得了心理上的满足。可是对于陆寒来说,这根本算不上难关……得到的太过容易,反而就感到了无趣。
所以他的注意力,就转移到了让他觉得更有意思的医学上。
芳菲想,放在她的时代,陆寒的问题根本没什么大不了。喜欢什么学科就读什么学科,行行都能出状元。可在现在,就是个大问题——在这世上读书人只有一条成功的道路,就是学好八股文,在科场上取得功名,然后封官荫子……
“姑娘,你歇歇吧,仔细手冷。”
春雨给书房屋角里的小火炉添了一把苏合香,又给芳菲和陆寒各送上一盏热茶。
自从她打小依赖着的小姐姐春喜遇害后,春雨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主动担起了以前春喜做的很多工作,侍奉芳菲也更加周到了。
芳菲接过茶盏喝了一口,说:“好,今儿就写到这吧。”
陆寒也道:“今年的初雪下得真早。这么快就冷得要穿厚棉袄,虽然没到‘素手抽针冷,那堪把剪刀’的境地,也差不离了。”
两人一齐笑了起来。这时莫大娘风风火火的走到书房来,见到芳菲后施礼禀告说:“七小姐,龚小姐和孟小姐在厅上等您呢。”
“咦?”
芳菲惊讶的问:“龚姐姐和孟姐姐来了?”
这种冷飕飕的天气,两个千金小姐不在闺房里呆着,跑出来找她做什么呀?
龚惠如和孟洁雅都披着薄狐裘,正坐在陆家客厅上用茶。何氏坐在主位相陪,和两人闲话。
两人对何氏态度恭谨,何氏心里甚是欢喜。这些真正的千金闺秀看着家教都是一等一的,芳菲有这样的朋友,真是她的福气。
“龚姐姐,孟姐姐,你们来了。”
芳菲迎出来向二人见礼。孟洁雅笑道:“秦妹妹,我和表姐是来找你出去玩儿的。”
“好呀!难得两位姐姐有此雅兴,想往哪去?”芳菲爽快的应承下来。不过,这种天气能去哪儿玩呀。
“秦妹妹,是湛先生邀我们姐妹俩到她家里去做客。湛先生知道我们和你要好,还吩咐了让我带你过去呢!”惠如说。
湛先生?
这就更奇了。芳菲不知这位素来性子清冷的湛先生会注意到自己,想到上次课上湛先生对自己的表扬,更是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
不过既然是长辈的邀约,芳菲当然是要去的。当下她告罪一声,得到何氏同意后回房穿戴好外出的衣物。然后带上春雨,跟着惠如洁雅姐妹的马车往湛先生家里去。
在路上,惠如告诉芳菲,湛先生不是住在湛家老宅,而是住在城中较为偏僻的一处湛家别业。
“湛先生的‘梅园’,秦妹妹没去过吧?”
芳菲摇摇头,惠如说:“湛先生看着严厉,其实心里是最爱亲近年轻女孩子的。她独居梅园,时常会叫些家里的晚辈和世交的女孩子到梅园陪她说说话,自从我父亲到阳城上任,湛先生就常常叫我到梅园去玩呢。”
要是别的千金说这话,芳菲一定是认为她是在炫耀。但她心知惠如一派天真,心地单纯如水,说这些不过是直陈事实罢了。
洁雅向芳菲解释:“龚家姨父是湛先生祖父的学生,论起辈分来,表姐算是湛先生的小师妹。”芳菲这才明白他们两家的关系。想起平时在闺学里,湛先生对惠如并未特殊照顾,惠如也没有跟湛先生撒娇卖痴,由此可见两人的品行。
说话间,马车缓缓停了下来。几个丫鬟忙都过来服侍小姐们下车。芳菲下了马车,便看见一座白墙灰瓦的幽静小院,几枝横斜的梅花探出墙头。
马夫敲门,很快就有一个穿着青衣的小丫鬟前来开门,将众人引入园中。
绕过一面粉壁,再走过两道游廊,一个小巧雅致的庭院就展现在众人面前。院中满栽梅树,初绽的艳红腊梅点缀在皑皑白雪之间,分外妖娆可爱。
想不到平时总是穿着朴素蓝裙、不苟言笑的湛先生,居然这么懂得享受……太有情调了!
“龚小姐,夫人请大家到暖阁去坐坐。”
引路的丫鬟回头一笑,指向前方小屋。
芳菲跟在众人之后,随那丫鬟进了暖阁,顿觉身上一暖。这暖阁的设计相当巧妙,屋里烧的是地热,所以尽管门窗紧闭,也没有平常暖炉的炭火气味。湛家不愧是望族,居住环境看着并不奢华,却在细节处体现出远高于寻常人家的生活水平。要建起这么一座暖阁,还要烧一冬的地热,所耗费的钱财可是不少!
湛先生坐在窗边,看丫鬟给茶炉添火。见她们几人进屋,便盈盈起身,招呼她们过来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