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小米发火
日子就这样一天重复着前一天的轨迹慢慢地往前挪动着,豆子种下的萝卜也一天一天地看出了个儿。豆子瞅着这些青凌凌的萝卜,心里不觉得有些开了花儿一样盘算着它的收成,等到霜降前收成了,估摸着能收成六七千斤,按四分钱一斤来算,能卖近三百块钱。有了这近三百块钱,今年冬上这个家的日子就好过了,给小米她们几个每人买两身新衣裳,再添置一个话匣子,买几袋子化肥种小麦,明年麦上也能有个翻身的收成。剩余的钱就细水长流,明年一年的油盐酱醋都有了。这样算来,菜园子是比种庄稼合算,小麦一毛二,三斤萝卜就是一斤小麦,这样一亩地就能出两千多斤小麦,按现在小麦的产量,这样一亩地的萝卜就可以抵得上近十亩地的麦田。难怪古语话说“一亩园,十亩田”,还真是这么一回事儿。豆子琢磨到这个地步,觉得身上一下子长了不少的劲儿,当初要是能顾得过来,二亩地的萝卜就是近二十亩地的小麦,这样算来,一家人开上二亩地的菜园子,上半年的青菜换口粮,下半年的收成供得上一家人的油盐酱醋和零用。再说了,其它的地亩长口粮,菜园子上半年的收入就可以积攒下来,等小米她们姊妹几个出嫁的时候,能给她们置办几件像样的嫁妆。等把小米她们几个都打发出嫁了,自己就对得起死去的爹了。
豆子嘴里的大炮抽得吧嗒吧嗒地响,嘴里和鼻子眼儿里冒出的烟雾打着转儿飞散了。虽说今天已经在这片萝卜地里浇了一天的水,两个膀子也生酸生酸地发涨,但刚才盘算出来的光景还是让他觉不出累来。
“哥,你歇一阵儿吧。”小米瞅着豆子给大日头晒得黝黑的脊梁上不停地往下淌着汗水,心里疼得直打哆嗦。
“小米,哥不咋累。”豆子抬头看了一眼小米,把嘴里的大炮屁股吐到地上,说,“你这先回去看看谷子、玉米她们几个,这眼看着也要天黑了,你先回去收拾收拾,也该做晚黑的饭了。”
“哥,谷子也该在家收拾了。”小米来到豆子跟前,抓着哥哥手里的压水井把子要替豆子压一阵水,“谷子已经是个大人了,我也安排着她家里的事儿也该学着多操些心了。”
“跟别人家的孩子相比,谷子她们几个也够懂事儿的了。就是在你跟前,她们几个还有些孩子气,都是你给疼得惯得。”豆子见小米执意要替他压水,就松手让过小米,然后弯下腰抱着压水井的出水嘴儿咕咕咚咚地喝了一气的水,然后抬头看着小米说。
“哥,就咱两个最大,她们几个都在看着咱们两个长大成人呢。爹死了,娘又狠心撇下咱们几个走了。咱两个要是再不疼她们几个,她们几个就真的成了皮孩子了。咱两个多吃点儿苦,多受点儿委屈都没啥,咱不能让她们几个跟着咱两个受太多的委屈。等咱们两个把她们三个都养大成人了,给她们都找个好人家嫁了,咱也就对得起死去的爹了。”小米听豆子说自己疼谷子她们几个,笑了一下,手里忽闪忽闪地压着面前的压水井。
“小米,刚才我在心里琢磨了一下咱们这一亩地的萝卜,等霜降了,大约摸能起六、七千斤的萝卜,能抵得上十来亩地的庄稼呢。”豆子大约喝得了个水饱,直起身子抹了一下嘴巴,给小米指了一下面前青灵灵的萝卜,心里很高兴地说,“要是咱们能忙过来,那一亩地的萝卜不给耖了晒垡子地,能抵得上二十来亩地的小麦。”
“哥。”小米压着手里的压水井,看了一眼豆子,想再说啥子,但她皱了一下眉头,啥子也没有再说。
豆子依旧沉在他的盘算里,看着眼前的萝卜说:“要是这样,有个三、两年,咱家的日子就该有个翻身了。”
小米知道,哥的心思一直在自己家的这几亩田地上,虽说村子里已经有人一天能挣上一亩地一年的收成,但哥哥心里实诚,觉得那样的收入好像不是啥子正经的营生。庄稼汉,庄稼汉,种地吃饭。就是真的像哥哥说的那样,这样开个亩把地的菜园子,一亩地能抵上十亩地的庄稼,这中间要多流多少的汗,要多出多少的力?万一碰上个灾荒,流的汗出的力都给灾荒白瞎了。从几岁就开始在家里的这十来亩地上缠,缠到眼下了,还是缠得今年要吃明年的粮,缠得姊妹几个连件像样的衣裳也舍不得添。
“我琢磨着有两年的时间,到你嫁人的时候,哥就能给你添几件像样的嫁妆。”豆子从放在地上的那件破褂子的衣袋儿里又掏出了他的那一包烟沫子,手里三拧两拧就又拧了一支炮筒子。他把大炮用舌头一舔,又在手里拧了两下,然后两头一掐,噙到嘴里之后,两手摸着洋火嗤啦一声划着了火。顿时,他的嘴里呼呼啦啦地冒出烟雾来。他噙着嘴里的烟雾,有些口齿不清地说,“小米,再过两年你就该找婆家了,趁着这两年,我想多忙些收成,到你嫁人的时候,也不至于太寒酸了。”
“哥。”小米看了一眼豆子,手下不停地压着压水井的把子,“我跟谷子她们几个的事儿还早着呢,眼下要紧的是得先给你相个女娃子。你看不出这两年的世道变化?现在的女娃子相婆家,第一考虑的是三间浑砖瓦房。我就琢磨着这两年咱得先把房子翻盖了,要不,你的年龄还能往下拖?你的事儿办了,我和谷子她们几个的事儿都好办,到时候咱真的没有,就空身子嫁人,咱们这个家也不会落得别人笑话。”
“傻小米,三间浑砖瓦房能那么好盖呀?得一千四、五百块钱,指望这几亩薄地,长不出三间浑砖瓦房。我现在就琢磨着每年能有一点儿积存,到你们几个该嫁人的时候不落别人笑话就成。”豆子从嘴里捏下大炮筒子,伸着脖子往淌水沟里看了看,“到时候要是你们几个落得别人笑话,哥心里不踏实,爹在那边也会埋怨哥。”
“哥,你是咱家的根。你要是这辈子娶不了女人生不了孩子,我跟谷子她们几个一辈子也过得称不了心。”小米抬手擦了一把脸上的汗,然后继续呼哧呼哧地压水,“哥,我说这话你也别生气,我就是把自己卖了,也得先给你成个家。”
豆子给小米的话一下子惊着了。
“我就不信我还不值三间浑砖瓦房钱了。”小米压着水,赌气似的说,“赶明儿有人给我说婆家的时候,我就这样跟媒人提明了,不管是瞎是瘸,只要答应给咱们家盖三间浑砖瓦房我就同意。”
“傻小米,你这是跟谁赌这个气呀!”
“跟命!”小米头也没抬地回答着豆子。
“小米呀,你千万不能那样想。你要真是那样了,你让哥这辈子在老少爷们伙里还咋的抬头啊!”豆子有些着急了,“人们都说,长兄为父,爹不在了,我就得跟爹一样把你们几个拉扯成人,还得把你们拉扯成家。你要是有这想法,以后老少爷们伙里唾沫星子都能把哥给淹死了。”
“哥,这些年咱们都熬过来了,我就不信咱还盖不起三间浑砖瓦房了。”小米瞅了一眼豆子。
“小米,你别瞎想,哥身上有的是力气,只要咱肯出力,我也相信咱不光能盖起三间浑砖瓦房,以后还能风风光光地把你们几个给嫁了。”豆子看着小米,说,“小米,我是你哥,以后你不能再瞎想了!”
小米没有回答豆子,用衣袖擦了两下脸上的汗,接着仍呼哧呼哧地压水。
豆子在旁边瞅着小米,心里一阵一阵地疼,一个女丫,十四、五岁,为了帮着自己拉扯几个妹妹,打自小就跟着自己屋里屋外风里雨里地卖命地忙,要是生在别人家里,这个年龄正是得玩的时候,可这些年一直拖累着她,要是自己有能耐,也不会把她拖累得这么累了。
豆子甩掉手里的大炮,从小米的手里夺过压水井的把子,说:“小米,你歇着!”
小米喘着粗气,两只袖子交替着擦了擦额头和脸上的汗。
豆子疯了一样把压水井压得呼呼噜噜地往下淌着水。
小米拿起旁边的铁锨,沿着水沟给萝卜趟子改水了。
豆子呼哧呼哧地压了一阵,淌水沟里的水呼呼噜噜地互相往前追赶着似的流淌着。这些水里掺和了自己多少的汗水,他说不清楚,不过,他知道自己的汗水掺和在这些水里流进了田地里,慢慢地就能长出收成来。
“大姐,你快回家看看吧。”小米刚改完一垄子萝卜的水,玉米给狗撵了一样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嘴里急急地嚷着。
“咋的了?”小米一惊,手里的铁锨往地上一扔,盯着玉米问。
“快回家看看吧,咱们家的羊下羔子了。”谷子喘着粗气说。
小米又是一愣,咋的会今儿就下羔子了?她不由得掐起指头算了算,猫三狗四羊五,还有一个多月才到日子,是不是给啥子碰着了?
“羊屁股后面淌的都是血。”谷子的气儿喘不均匀了,“会不会马上给淌血淌死啊?”
小米疯了一样地往家跑去。这只羊,这次要是能下三只两只羊羔子,喂到明年春上,就能卖三、五十块钱,一家人一年的油盐酱醋都有着落了。要是养到明年下秋,还能给哥哥、谷子他们几个每人添一件新衣裳。这咋的这还不足月就下了呢?小米一边往家跑,心里一边捉磨着这羊到底会是咋的一回事儿。
小米一路风风火火地跑回家,进得那个木棍儿扎起的院门,就瞅见五妮正抱着已经躺在地上的那只羊的脖子呜呜呀呀地哭。
那只要下羔子的羊死了,在小米他们的心里,这是一棵小小的摇钱树,本指望着把它从小养大,从今年开始就能让它为这个家下油盐酱醋,下过年穿的新衣裳,它这个时候死了,以后也就指望不了它能给这个家下油盐酱醋下新衣裳了,以前小心伺候它花费的心思也都白搭了。小米的心一酸,怔怔地在院门口站了老半天,愣是没有醒过神来。
“大姐,是猫春用脚踢的,说咱家的羊跑到他家的菜地里祸害了。”五妮抬头瞅见了小米,一只袖子抹了一下眼泪,向小米告状一样地哭着说。
小米听了五妮的话,立马转身向猫春家气气火火地跑过去。这也太欺负人了,是看这姊妹几个没有爹娘了,就这样对这个家耍狠泼痞!这不是一只羊的事儿,要是这个家的爹娘还在,要是这个家的日子在村子里有个拔头,他猫春敢这样欺负这家人吗?
小米冲到猫春家的院子里时,猫春正得意地背靠着一棵大树坐在那儿咯咯吱吱地啃着一个清水萝卜。小米二话没说,奔过去对着猫春的脸就是一阵噼里啪啦的大嘴巴子。虽说小米是个女孩子,但是,这些年的庄稼活儿给了她一身男人的力气,一阵大嘴巴子把猫春打得不知道东西南北,也把猫春的整张脸扇得像发面饼子一样肿胀起来。
猫春甩掉手里啃剩的半截萝卜,捂着脸想要站起来,却又被小米一脚踢到肚子上给踢得坐了回去,后脑袋瓜子咚地一声撞到了后面的大树上。
“你咋样踢我们家的羊,我今儿就咋样踢你!”小米见猫春给自己踢得又坐了回去,也不管脚下的轻重,对着猫春又是一阵的踢,一边踢,她还一边向猫春嚷着。
猫春给小米踢得顾头不顾腚了,开始扯着嗓子在自家的院子里叫唤开了——“小米要打死我了!小米要打死我了!快来救命呀!”
猫春的喊叫像当初生产队出工的铃铛一样把左邻右舍招呼到了猫春他们家的院子里。
猫春家的院子在整个村子里来说,那也称得上拔尖的气派了,五间半截墙的青砖厚厚实实地承着上面的砟坯,把五路青瓦的房顶高高地炫示在其他人家的房顶之上,远远地看着很扎眼,三间的耳房中间一间开成了过道,过道的大门用红油漆刷过,只是大门大白天很少关着,到他家来窜门唠扯的老少爷们透过过道的大门,就能很清楚地瞅见他家院子里的几棵大枣树粗壮的树干。全村的老少爷们在饭场上曾不知多少次地谈论过猫春家的这个大院子,很多人都很眼馋地说,要是哪个日月能盖起猫春家的这个大院子,那真的算是日头从自家门前绕了那么一趟了。在人们巴察着两眼瞅着猫春家这个大院子的时候,猫春他娘好像是在显摆一样在老少爷们伙里说——“俺家猫春他哥说了,明年就把这层院子扒了重新翻盖,五间的堂屋和三间的耳房都盖成从底到顶的浑砖大瓦房,房顶一根草也不用了,一码道儿地全都苫瓦。”猫春娘的话像炸弹一样惊得老少爷们瞪着两眼差点儿摔跟头,猫春娘是疯了还是没睡醒在发癔症,这层院子起来的还不到三年时间,就为了盖这样的一层院子,一家人累得跟落驹子的毛驴一样连气儿也喘不匀了,就凭着猫蛋在外面干了两年活儿就要翻盖这层院子?也难怪,听说猫蛋这两年栽倒撞到财神爷了,腰比以前粗了些。腰粗了,气也粗了!
左邻右舍的老少爷们听到猫春在院子里像给杀猪刀捅了一样没命地喊着要人救命,都屁股着火似的冲到了猫春家的院子里。老少爷们咋的也没有想到,映在眼前的小米像不要命了一样对着猫春使劲儿地踢,踢得猫春抱着脑袋瓜子靠着身后的大树贼挨打一样地喊。
“小米,你这孩子咋的了?”邻居家婶子拉住了小米的手往后扯了一把。
“猫春把我们家的羊给踢死了,那羊要下羔子了。他咋样踢我们家的羊,我今儿就咋的踢他,把他也给踢死了。”小米仍像给火烧了一样向猫春扑着想挣脱邻居家婶子的手。
“算了,等他爹娘回来了让他爹娘给你家一个说道儿。”邻居家的婶子劝着小米说。
“不让我踢死他,他就得赔我们家的羊,还得赔一只要下羔子的羊。我们家来年的油盐酱醋都指望着那只羊呢!”小米不依不饶地冲着猫春喊。
猫春从那棵树旁爬起来,摸着一根棍子就冲着小米抡了过来,亏得给人拽住了,要不就结结实实地抡到了小米的头上。
“你这孩子咋也来犟劲了呢?人把小米拉开了不就算了吗?”拉住猫春的猫春二大爷瞅着猫春发了火,“你踢死了人家的羊,让人家踢两脚还亏了你了?”
“婶子,你松开我,我倒要看看猫春还能咋的欺负我们姊妹几个!”小米挣着要跟猫春拼命,“看我们家没人就这样欺负我们,今儿我就要给他猫春欺负个够!”
“这妮子,咋的就这么犟呢!”邻居家的婶子扯着小米说,“等会儿猫春他爹娘从地里回来了,跟他爹娘说说这事儿,让他爹娘给个说法不就成了嘛。”
“把她家的羊踢死了,活该!谁让她家的羊跑到我们家菜地里祸祸了!”给二大爷拽住了的猫春这个时候很有理儿地嚷着。
“你这孩子,就是她家的羊跑到菜地里喃上两口,也不能就把她家的羊给踢坏了呀。你看他们这个家容易吗?不管怨谁,你这样做就是不对,他们家连个大人家也没有,就是怨她家的羊跑到你家菜地里了,你把羊给轰走不就算了?你这样踢她家的羊,就是欺负他们这一家人没个能支事儿的人!”猫春的二大爷瞪着两只牛铃铛大小的眼冲着猫春发了火,“就是你爹娘回来,这只羊也得赔人家!”
“凭啥呀?!”猫春很不服气地对着二大爷嚷。
“凭啥,就凭他们家不容易!”猫春的二大爷依旧瞪着两只大眼吵嚷着猫春,“不赔他们家一只羊就是说不过去!”
“小米,你也别这么倔了,先消消气儿,等会儿猫春他爹娘回来了跟他爹娘说道,跟他猫春能说道出个啥来呀。小孩子不懂事儿还有大人呢。”邻居家的婶子在这边劝着小米。
“他猫春也太欺负人了。”小米听了猫春二大爷和邻居家婶子的话,火气压了压。
“猫春,一个十六、七岁的孩子,不知事儿的轻重,手脚也没个根儿。你是个懂事儿的闺女,能跟他计较这个?有啥事儿要找他爹娘给个说法。”邻居家的婶子见小米压了火儿,顺势劝着小米。
“我是心疼那只羊,我们家五妮子最喜欢那只羊,每天都盼着那只羊能给她下过年的新衣裳。婶子,我说这事儿你要是不信,你去我们家看看去,五妮子正抱着那只羊哭得跟个泪人似的,我心疼啊!”小米瞅着邻居家的婶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