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麦子要进城识字儿了
小米的大舅转头向灶房的门口瞅了瞅,青灰色的烟雾从灶房的房门上面慢慢腾腾地吐出来,然后蹭着房檐轻悠悠地四散着飘上去。自打那个人物把自己拖拽出农村之后,自己就很少见到这样的炊烟了,很多的时候,这样的炊烟只在自己想家的梦里升起过,这样的炊烟的味道也只在梦里闻到过。自己原以为这辈子再也没有什么机会见到这样的炊烟了,再也没有什么机会闻到这样的炊烟的味道了。可在这个院子里,自己已经两次看见这样的炊烟了,两次闻到这样的炊烟的味道了。在这个院子里看到这样的炊烟,闻见这样的炊烟的味道,他已经不仅仅只是亲切和朴实的感受了,在他的心里,多了很多的酸楚和心痛。这样的炊烟在以最朴实的形象印证着城乡的差别,这样的炊烟的味道在以最原始的滋味印证着两个世界的距离。他瞅着这样的炊烟,闻着这样的炊烟的味道,不自觉地摇了摇头。
“大舅,你咋的了?”麦子见大舅瞅着门外直摇头,瞅着大舅的脸色问。
麦子的问话让小米的大舅仍旧做梦一样回过头来看着麦子,说:“麦子,跟大舅一块儿去读书识字,你一定得争口气,不光是为你自己,也为小米他们几个,还为你们死去的爹!”
麦子给大舅的这句话说得有点儿摸不着头脑了,她皱起眉头紧瞅着大舅。
“麦子,你现在还不懂大舅为啥要对你说这句话,但是,将来有一天你会懂的。你小米姐答应让你跟着大舅去读书识字,跟了大舅以后,你啥也别想,只想着把书读好了,这样才能让你小米姐他们几个开心踏实。”小米的大舅脸色很沉地向麦子说。
麦子虽说心里不明白大舅为啥会说上句话,但是,这句话还是让她向大舅点了点头,因为她想让小米姐他们几个开心踏实。
小米的大舅看着麦子,心里的酸痛变得更沉了,多好的孩子呀,偏偏碰上了一个短命的爹和一个狠心的娘,如果这几个孩子生在一个富足的家庭,他们可能会以另一种的生活方式享受着本该属于他们的幸福。生活就是这样的令人无法理解和捉摸!换句话说,如果这几个孩子真的生在了一个生活条件还算可以的家庭,那么,这几个孩子会磨练出这样的性子吗?是不是他们还会能够这样互相心里想着,互相心里疼着?老古语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那是因为穷人的孩子没有什么依靠,生活在逼着穷人的孩子必须抱紧团儿尽早学会生存活命,逼着穷人的孩子必须尽早学会当家立世啊!
麦子在旁边瞅着大舅的脸,嘴里忽然蹦出一句让大舅心酸得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的问话:“大舅,你那儿有地方放羊吗?我想把家里的几只羊一块儿带着,放学后就去放羊,一年下来,也能靠着放羊给我们姊妹几个在过年的时候每人换上一身新衣裳。”
小米的大舅没有说话,看着麦子摇了摇头,可他的心里比给人用刀子剌了一样的难受。
“大舅,你那儿没有地吗?”麦子见大舅摇头,很不能明白地皱着眉头问,“没地,那吃啥呀?”
“麦子,大舅那儿没地,也不用种地,可那儿的人的日子过得比村子里的这些老少爷们们要好多了。”小米的大舅紧瞅着麦子说,“以后你要是用心读书识字儿出去了,你这一辈子都不用像村子里的老少爷们们这样一年四季在地里没有日月地熬了,阴天下雨,旱涝灾荒都不用担心,日子还要比村子里的老少爷们们的日子滋润多了。”
“读书识字儿能有这样大的好处?”麦子心里有些不相信大舅的话,不种地就能把日子过得滋润了,这事儿咋的可能呀?不种地,吃啥?喝啥?不种地,指望着啥子能把日子过得滋润了?她很迷糊地瞅着大舅。
“麦子,以后你要是真的能读书识字儿出息了,不种地就有人养着你,给你好吃的好喝的,每月还给你钱花。”小米的大舅板正着脸色说,“以后你读书识字儿出息了,还能多帮着小米他们姊妹几个。”
“真的有这样大的好处?!”麦子瞅着大舅不像是在说瞎话哄人,追了一句问。
“对,就有这么大的好处!”小米的大舅向麦子很重地点了一下头,说,“出息大了,你还能帮着小米他们姊妹几个不用干活儿就能把日子过得很好!”
麦子相信了大舅的话,但是,她还是想不明白不种地咋的能就能把日子过得滋润了。她皱着的眉头一直没能松开,眨巴着两眼紧盯着大舅。
“麦子,现在不管我咋说,你都想不明白,但要记住这一点,跟着大舅上学读书了,就一门心思把书读好了,其它啥也别想,包括小米他们几个会在家里咋样累咋样的苦,都不要想。”小米的大舅也一直紧盯着麦子,说,“就记住大舅的话,以后你要是出息了,小米他们几个都能跟着你沾点儿光。”
麦子瞅着大舅,也向大舅很重地点了几下头。
小米的大舅见麦子向自己点了点头,心里的酸痛就更重了,一个还不到十岁的女孩子家,自己的这些话是不是给她压了很重的担子?可是,麦子跟着自己去读书了,这些都是她必须挑起来的担子,也是她将来必须要考虑和面对的问题,她不是要为自己去读书,而是要为这一家姊妹几个去读书啊!
灶房里的风箱声停了下来,透过灶房门和窗子蹿出来的烟雾也变得稀薄了。
小米端着一盆热水从灶房里走出来,喊着麦子要给麦子洗头。
麦子听了小米的喊,看了一眼大舅,就出了屋门。
“先到窗户台上把上回砸的皂角拿过来。”小米喊着出了堂屋的麦子说。
麦子依着小米的话,很熟悉地把那盒儿砸碎的平日里用来洗衣裳的皂角从西间窗户台子上拿了过来递到小米的手里,看着小米,说:“要是有胰子就不用使这皂角了,使这皂角还得先使劲儿把它揉出沫沫子来。”
小米没有说话,从那盒儿里捏出一撮子的碎皂角放到手心里,从水盆里撩出一些水来,在手心里把碎皂角拌了拌,然后两手搓着皂角使劲儿地揉着对麦子说:“你自己先把头弄湿了,马会儿就能把它搓出沫子来了。”
麦子自己把衣裳领子往外翻了翻,蹲下来用手试了试盆里的水,然后伸着头自己用那条破洗脸手巾往头上撩水。
小米的大舅瞅着院子里的小米和麦子,城里的孩子洗头开始用什么洗头膏洗发露了,自己的这两个外甥女儿洗头还用从皂角树上勾下来的皂角,与城里的孩子比来,自己的这两个外甥女儿还生活在原始社会。同一个天空下的孩子,差距就是这样天壤之分啊!
小米搓了一会儿手里的皂角,问了一声麦子是不是头发都湿透了。
麦子披散着给水撩湿了的头发,脖子伸在脸盆上答应了一声小米。
小米把手里搓出来的皂角沫子抹到麦子的头上,要麦子再等上一会儿,就接着继续搓着她手里的碎皂角。
麦子把头伸在脸盆上,一动不动地等着小米。
“麦子,晚晌咱就要去大舅那儿送你进学堂,进了学堂,你就是一个学生了。知道学生该干好啥吗?学生就该把书念好了,就像咱该把地种好了一样。咱要想把地种好,就得一门心思地琢磨咋样才能把地种好。你成了学堂里的学生,就该一门心思地琢磨着咋样才能把书读好,家里的事儿你就不能操心着咋的咋的了。”小米又搓了一阵手里的皂角,把满手搓出来的皂角沫子又抹到了麦子的头上,放开手里的皂角,为麦子搓着头发说,“你成了学堂里的学生,家里的事儿就是哥哥姐姐的事儿了,也用不着你操心了。”
麦子低头答应着小米。
“还有,你也不小了,十来岁了,人家都说你很懂事儿了。到了大舅那儿,也得像在家里一样懂事儿,不能啥事儿都靠着大舅,自己的事儿要自己动手去干。缝缝洗洗,在家你自己都能干了,得空儿的时候帮着大舅洗洗缝缝。”小米一面帮麦子搓着头发,一面安持着麦子,说,“还有,在学堂里跟一个学堂里的其他学生不能使在家里的这个性子。一个学堂里的学生就跟亲姊妹似的,得心里想着,疼着,就像一个村子里的老少爷们们在一起一样,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谁要是有个啥子不是,能忍的,咱得忍着,能让的,咱得让着,因为咱是去读书识字儿的,不是跟别人置气儿。实在忍不住让不了,也不能跟在家里一样跟人家不依不饶的耍性子。忍不住让不了就去找先生,让先生给个说道儿。”
小米的大舅在堂屋看着小米给麦子洗头,听着小米对麦子这样的安持,心里越发觉得小米已经不仅仅是一个姑娘家了。在小米的身上,他看到了她心灵深处最真切的东西。从小米的身上,他似乎觉出了自己与小米比起来,还差着不少的距离。也难怪这个村子里的老少爷们们在自己进村子之后都向自己夸着小米的好,从小米对麦子的这些安持中可以看得出来,平日里她是在用最真切的心与周围的老少爷们们相处着。
麦子低着头,嘴里答应着小米的话。
“到了大舅那儿不能想家,大舅也是咱的亲人,在大舅身边就像跟哥哥姐姐在一块儿一样。要是实在想家了,就把想家的心思都用到书上去,你就想着哥哥姐姐盼着你以后能读书读得出息了。”小米给麦子搓了一阵子的头发,然后用那条破洗脸手巾蘸着盆里的水为麦子冲洗头上的皂角沫子,说,“以前咱们姊妹几个都没有出过远门到大地方去,这回你去大舅那儿的那个大地方,没事儿别乱跑,就一门心思地在家读书识字儿。听去过大地方的人说,大地方人多心杂路也多,害别人的心咱不能有,防别人的心咱不能没有,要是自己出去跑,迷了路,出了个啥事儿,那就要了姐的命了。要是缺个笔呀本子啥的,就跟大舅说,让大舅给操置。”
“大姐,要是我想你们几个想得要命了咋弄啊?”麦子不由得这样问小米。
“哥跟姐有啥想的。”其实,小米的心里也跟马上要给人割去一块肉一样的不是滋味,麦子是打自小自己一口一口面糊喂得保住了一条命,又一口面糊一口面糊养到了眼下,这晚晌就要跟着大舅去进学堂念书识字儿了,平日里有鸡眨眼儿工夫见不到她麦子,自己心里就跟让人拽去了心肝儿一样的着急忙慌的难受。麦子这要跟着大舅去了,不知道要多长时间才能见上一眼。虽说这个时候麦子还在自己的身边儿呆着,自己的心里已经空落落的像丢了魂儿一样。就是自己心里已经空了,也不能让麦子觉出啥子,要不,她就不能安心在大舅那儿念书识字儿了。她向麦子强笑了一声说,“咱们姊妹几个天天在一块儿,能有啥可想的!”
小米的话还没有落音,麦子竟然啜泣着哭了,嘴里说梦话一样说:“大姐,我不想跟着大舅念书识字儿了,我舍不得大姐!”
“不成!”小米立马整起脸色,吼一样地向麦子说,“不跟着大舅去读书识字儿,大姐也不是你的大姐,你也不是大姐的妹子!”
“大姐,你别生气,我去!”麦子见小米发火儿了,哭着说,“就是我舍不得咱们姊妹几个!”
“咱们这个破家有啥舍不得的?”小米没了好嗓子,把手里的那条破洗脸手巾往盆里一甩,看着麦子说,“你还嫌咱们姊妹几个的苦日子没有熬够吗?”
麦子抬头看了一眼小米,从洗脸盆旁站起身子,一转身,噗通一声给小米跪下了,一声“大姐”喊得整个院子都打哆嗦。
“大姐!”麦子哭着喊,“我听大姐的,我跟大舅去念书识字儿!”
小米背过麦子擦了一眼流下来的眼泪,出了一口气稳了稳心神儿,转回头看着麦子半晌儿,说:“麦子,自打大姐想着让你进学堂念书识字儿那天起,大姐就盼着能有这么一天你真的能进学堂了。那时候大舅还没回来,好几次我跟豆子哥商量着想给你找个学堂。这次大舅能带着你进学堂,是你命里的福气,大姐为着这事儿不知道心里有多高兴,有多踏实。大姐也想跟着大舅进学堂念书识字儿,可大姐不是那个年龄了,家里咱们姊妹几个的事儿也在大姐的心里放不下。你这次跟着大舅去进学堂念书识字儿,大姐还等着你学会了回来教大姐也识几个字儿呢。”
“大姐,我跟着大舅念书识字儿,把书念好了回来教大姐!”麦子这个时候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她向小米跪着说,“大姐,我听大姐的,就一门心思念书识字儿!”
小米弯腰把麦子从地上拉起来,帮着麦子拍了拍两个髁膝盖上的土,然后帮麦子擦了擦脸上的泪水,说:“麦子,大姐对你眼下就一个心思,跟着大舅把书念好了,别的啥大姐也不指望着你干。”
小米的大舅看着院子里的姊妹两个,眼泪已经顺着脸颊把眼前的衣襟湿了一大片,这就是自己忽略了多年的外甥女儿,这就是自己在社会最底层艰苦熬着生命的外甥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