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关略便叫人把唐惊程的东西从她公寓里搬了一些过去,其实也就搬了些她当季需要穿的衣服和必要的生活用品,其余反正宅子那边都不缺。
到关宅后关略哄着唐惊程去楼上睡午觉,医生说她身子弱,需要多休息。
她最近也确实是懒怠了,可能是因为怀孕的原因,换了件舒适的衣服倒头就能睡着。
关略坐在床边看着她的睡颜,卷曲的头发,小而白皙的脸,因为酣睡的呼吸唇角有些微翘。
他都有些纳闷了,这姑娘都已经快是三十岁的人,怎么有时候看着还像个孩子?
脾气又臭又硬,还总让他操心的孩子!
关略从楼上下去后又找宁伯交代了一些事,宁伯心里清明,知道唐惊程在关略心里的地位不同,如今她又怀孕,早晚就是这宅子的女主人。
“九少爷,您放心吧,只要沈小姐在宅子里一日,这边肯定会伺候好。您上午交代我的事我也都已经安排下去了,以后沈小姐的吃穿用度我都会格外注意。”
宁伯在关宅当了这么多年差,关略对他自然放心。
“谢谢,劳烦多费心。”
“九少爷您这是哪里话,我以后就当沈小姐是宅子里的人。”宁伯也算心思缜密,说话滴水不漏。
关略抿唇笑了笑。
“以后别喊沈小姐了,她不信沈。”
“……”宁伯表情一顿。
其实之前宁伯就已经猜出了大概,若非是当年那个姑娘关略不会对她这么上心,只是毕竟是他私事,宁伯也一直没问。
如今关略这么说,宁伯已经能够确认。他稍稍颔首,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严肃。
“九少爷,我明白。”
“……”
明白什么?关略一笑:“我下午有事要出去一趟,晚上应该会回来吃晚饭。”说完又抬头看了看楼上,“一会儿等她醒了你让…”
“我知道,九少爷刚才已经都交代过了,放心。”宁伯一脸平稳的严肃。
关略只能用手指捞了捞鼻端,好吧,现在倒显得他啰嗦婆妈起来。
苏闳治终于愿意见苏决。
按规定也只能隔着一层玻璃用电话说上几句话,苏决托人走了路子才能争取到在探视间里见一面。
收押苏闳治的监狱离市里有些远,苏决推掉下午所有工作和应酬,直接从公司过去,自己开车,没有带司机。
到那已经差不多两点,有人把苏决带进一间不大的探视间,里面视线很暗,一张长桌,两把椅子,四面白墙,一面白墙在靠近顶端的地方开了一扇很小的窗,窗上装着铁栏。
外面的光线便以投射状从那扇小窗里照进来,一方光影刚好就投在长桌上。
“苏总,您在这先等一下,人一会儿就给您带来。”带苏决进来的人关上门很快就出去了,逼仄的探视间里只剩下苏决一人。
他环顾一下四周,身子疲惫地靠在椅背上,面前便是那束光影,金黄色,像是劈入黑暗的一把刀。
大概等了二十分钟,很痛苦的一段煎熬,门口终于响起脚步声,混着铁链在水泥地上拖动的声音,声音很慢,发沉,可见脚步也是一样的频率,似乎在狭窄幽长的走廊里还有回音。
苏决闭了闭眼睛,撑着膝盖从桌子前面站起来。
门开了,最先走进来的是一名狱警,在前面替人撑着门。
“进来吧。”
走廊里的光线随着门影照进来,苏闳治被另外一名狱警领着进门,苏决将视线艰难地移过去,闭上眼,身子不觉晃了晃……
这一晃便是二十五年。
二十五年前苏决十三岁,也是这么被人领着进了苏宅的门。
他还记得当年见到苏闳治的情景,那时他母亲刚刚去世,在云凌也没其他亲人,丧礼是舞厅里跟他妈一起“工作”的小姐妹凑钱办的,也就买了口劣质的棺材和骨灰盒,办得及其简陋。
苏闳治在丧礼快结束的时候到了,后来苏决才知道是母亲临走之前把苏闳治的电话号码给了一个好姐妹,嘱咐她走了之后就跟他联系。
当时苏闳治的车子直接开到了出租屋门口,记得应该是辆黑色奔驰。
八九十年代内陆城市谁家能有辆桑塔纳就已经很牛逼,奔驰更是少有人见,车子是从广州口岸那边进来的走私品,往那一停立马就引来了左邻右舍探究的目光。
所谓左邻右舍其实也都是些舞厅桑拿房里的姑娘,这世界很早就开始实行三六九等,什么地方就住什么样的人。
苏决的母亲来自这一阶层,周围交往的也都是这一阶层的人,只是苏闳治的到来引起不小的轰动。
当时苏闳治也就三十多岁,正当男人最好的年纪,西装革履,器宇轩昂,站在一群庸脂俗粉里面一看便知是人上人。
那次苏闳治还带了两名助手过去,一男一女,进去之后屋里那些女人的眼睛都像会发光,有殷勤的已经端茶递水找凳子,更有活络的直接递了自己的“名片”过去,只是苏闳治看都没看一眼,不接水不坐凳子,凌冽目光在拥挤的堂屋里扫了一圈,看到角落里跪着一个瘦瘦的身影。
那会儿苏决身上还穿着大大的孝衣,十三岁的孩子独自跪在棺木前烧纸,瘦削的身形被火盆里的光拢着。
他似乎有自己的世界,屋里来了谁走了谁他一概不问。
苏闳治在他身旁足足站了两三分钟,苏决脸上一直毫无表情,只是机械性地将纸钱扔进火盆,再用木棍进去搅一下,看不出悲伤,当然更没有哭。
挺奇怪的孩子,这是苏闳治对他的第一印象。
“你就是阿决?”苏闳治先开口问,声音不高,音色凉凉的也听不出任何亲昵。
如果撇开这点血缘关系而言,他们原本就是两个毫无干系的陌生人。
苏决听到声音也没立即抬头,只是用手里的木棍压住要飞起来的纸,有火星冒出来,熏红了他的眼睛。
“阿决,快叫人啊,叫爸爸!”旁边有女人尖嚣地提醒。
苏决这才动了动,将被烧红的木棍从火盆里拿出来,有几缕烟灰刚好落到面前那双擦得噌亮的皮鞋上。
或许只是条件反射。苏闳治立即将脚往后缩了缩,脸上有明显的不悦。
正是这个细微的反应让苏决抬头,看到苏闳治已经退到离他大概两三米远,他便用木棍撑着站起来,当时个头还没到苏闳治肩膀,可他硬是抬着脖子。
一屋子人看着这对父子。
“喊人啊!”旁边又有人提醒,大概谁都没想到舞女养的阿决会有个这么体面的父亲。
“快喊爸爸!”一旁不断有人催,仿佛全世界都在等着他们父子相认。
苏决一直沉默的目光也随之动了动,与苏闳治对视两眼,正准备开口。可“爸爸”两字还没来得及从声带里发出来,苏闳治却抬起一只手:“不必了。”随后又甩了甩鞋子,连续甩了好几下,可鞋面上落的烟灰却还是甩不干净。
“妈的真脏…”
苏决分明听到苏闳治暗骂了一句,旁边两个助手大概也听见了,其中那名男助手立即从包里抽了干净的方巾出来,苏闳治一把抢过弯腰下去把自己的鞋面擦干净,随手却把那块方巾扔到了一旁的火盆里。
所有动作迅速准确又一气呵成,仿佛出于本能。
屋里站的女人也不知谁“嗤-”了一声。
苏决表情微动,安安静静地看着那块挺漂亮的方巾在火盆里转眼化为灰烬,而几乎快到嘴边的那声“爸爸”还是没能喊出口。
当时没喊出口,此后二十五年也再没喊出口。
苏决一直只喊苏闳治父亲,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毕恭毕敬的两个字,却透着鲜明的疏离。
“我今天来是想问问你的意见,那女人……”苏闳治说一半,目光睨了睨旁边的棺木,又改口:“你妈,你妈走了,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他还能怎么办?才十几岁的小孩懂个屁!”
抢话的就是苏决母亲生前的好姐妹,苏闳治的电话就是她打的。
她原本以为这男人愿意来多少还有点良心,可现在看来大概也不像那么回事。
那女人见苏闳治不吱声,干脆插着腰走到他面前:“怎么说吧?阿决长这么大一只跟着她妈,她妈也没去烦过你,你也没给过他们母子一分钱,现在阿决都上初中了,听话懂事,你白捞了一个儿子,这笔账怎么算应该都是你沾光…”
声色场合出来的女人架势挺逼人,旁边其余姐妹也都随声附和,苏闳治被她们围在中间,脸色很难看。
旁边男助理见状挡到他面前,撑着手臂:“干什么干什么,想造反?”
“造反倒不用,只是提醒这位苏老板该履行一下当爹的义务!”人群里有人又插了一句,随后哄堂大笑。
苏闳治脸色铁青,就纳闷自己好端端怎么会跑这种地方来被一群不干不净的娘儿们奚落。
他不该是会出现在这里的人,在他眼里这满屋子的女人,甚至包括站在面前的这个孩子都不应该是他光辉生命中会出现的东西!
败笔,简直就是败笔!
“苏总。那种地方出来的女人都没什么素质,您别跟她们一般见识!”旁边女助理拍马屁,苏闳治朝她瞪了一眼,“你来处理,我懒得跟她们讲!”
是真的懒得跟她们讲,连多看一眼都嫌恶心。
那些女人听了这话闹得更凶。
“哟~您懒得跟我们讲啊?是是是,您高贵,您有钱,您是大老板,我们都是屁股夹着两条腿到处卖的脏货。既然嫌弃当初干嘛来呢?自己管不好自己的下半身,还整了个儿子出来,这会儿再嫌弃还来得及吗?”
“就是,别以为有几个臭钱就了不起,真以为谁都稀罕呢?”
“…反正今天阿决也在这,他娘死了以后就得跟着你,你要不管我们就联名去法院告你,看你这大老板丢不丢得起这人!”
“那肯定是丢不起了,想想苏老板也算是有身份的人,居然跟舞厅里的女人生了个儿子出来,这事真要闹开估计脸上也挂不住,而且听说苏老板已经结婚了,孩子也不比阿决小几岁吧?”
一帮女人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对苏闳治发起围攻,苏闳治被弄得当场飚怒,转身一把扯过苏决的手臂。
苏决当时还小,又瘦,加上连日没有睡觉,被他这么一扯整个人都往一边歪着,头上戴的孝帽掉了下来,衣衫不整。
而苏闳治却穿着体面的西装,黑着一张脸,咄咄逼人。
“我就问你,你是打算以后一个人单过还是跟我回去?如果单过我安排你出国,国外一切费用都由我开销,我这边也会派个牢靠的人过去照顾你的起居饮食。”
这条件听得很诱人,正常人都会答应。
屋里一下子安静了,苏闳治问完停下来,等苏决的答案。
所有人的目光都定在苏决脸上,苏决依旧没什么表情。抿着唇,漆黑的眼珠子绕着苏闳治脸上转了转。
苏闳治被他这目光看得心里发虚,也不过就十三岁的孩子。
十三岁的孩子怎么就能有这么剐人的眼神?
“别光杵着,倒是说话啊!要行的话我还得给你办签证,找学校,对了你是不是连护照都没有?后面一大堆事要做呢,赶紧给个说法!”
苏闳治当时是急迫想要把苏决送出去的,眼不见为净,也自认为苏决肯定会选择出国,毕竟这么好的待遇。可谁想这孩子只是挡开苏闳治的手,正了正被他扯崴的衣领,站直,尽量抬头与他目光相视。
“那如果我要跟你回去呢?”
这是苏决对苏闳治说的第一句话,提的第一个要求,简直出人意料,他居然选了一条旁人觉得最难的路。苏闳治一时都愣了,这孩子傻的不成?跟他回去能讨到什么?
除了无休止的冷眼,谩骂,委屈,什么都没有。
更何况苏闳治当时已经娶了太太,那时苏霑也已经快上初中,那栋富丽堂皇的苏宅对于十三岁的孩子来说就像冰冷的牢笼,他清楚,可他还是选择要跟苏闳治回去。
苏闳治一时也没接话,旁边有女人劝他:“阿决别傻,出国多好啊,有吃有住还有好的学校读书,将来回来就是人上人。”
这是一般人的思维,可苏决不愿意。
“如果你能带我回去,那最好!如果你不能带我回去,那你走吧,我一个人也能过得下去!”苏决态度坚决,说完又蹲下去用木棍戳着火盆里快要烧完的纸。
旁边几个女人叽叽喳喳议论,苏闳治心里万千不愿意,可抹不开面子,再说他也没法真丢下十三岁的孩子不管,以后这事要传出去他也没法混。
“行,既然你想跟我回去那一会儿就走,不过我有言在先,平时我工作很忙,在家时间不多,你自己管好自己,那边你还有个弟弟,我也有太太,你要愿意就叫她一声妈,要不愿意…”
苏闳治盯着苏决那张始终清冷的脸:“算了算了,这事以后再说吧,你去收拾一下东西,我晚上派人来接你。”
苏闳治说完就要走,两助理一左一右跟着他出去。
快走到门口,一直站在火盆前没挪动的苏决突然跑了过去。
“等等!”
苏闳治回头,笔挺的西装,森然的面孔,两边助理也与他差不多表情。
“还有什么事?”口气里明显透着不耐烦。
苏决当时闷了一口气,十三岁的孩子紧紧捏着手里的木棍走到他面前,抬头,声音里带着些许不容人察觉的恳求:“既然都来了,你要不要看看我妈妈?”
“你妈?”苏闳治又一愣,目光飘过去扫了眼棺木,咳一声:“不用了,没什么可看的,我还有事要忙,先这样!”
语罢他就走了,两助理赶紧跟上。
苏闳治走在最前面,萧冷的背影高出身后助理一个头。
当时苏决就站在光线暗沉的堂口,身后是母亲的棺木,前面是渐行渐远的苏闳治。
一直到晚上苏闳治的人才回来,就是白天去的那个男助理,见到苏决只拎了他手里的书包,其余收拾的行李一概没有拿。
“这些破烂东西都扔了吧,带去那边也没地方搁。”话虽说得轻巧,可听在当时仅仅十三岁的苏决耳朵里便全是伤害,最后苏决还是抢着带了几套换洗的衣服过去,还包括他母亲临终前留下来的一只小盒子。
盒子里装了一张金额不算大的存折,一本相册,还有一只BB机。
那时候BB机也算贵重物品,不过苏决母亲留着是因为那只BB机是苏闳治留给她的东西。
司机将车子一直开到苏宅门口,很漂亮的一栋欧式别墅,里面亮着暖洋洋的灯光。
苏决当时不觉心口也一亮。
晚上苏闳治一般都在楼上书房。男助理直接带他上去,厚重的大门被推开,里面成套紫檀木家具,苏闳治就站在一排多宝阁前面,手里正拿着一只玉器在看。
“来啦?”
听到动静苏闳治没抬头,拿着放大镜在玉器上面正看得细致。
苏决也没啃声,还是男助理答了一句:“来了,苏总您看…?”
苏闳治这才勉强扫过来一眼,看到站在男助理旁边的男孩子,穿着学校里半旧的校服。背上背着书包,手里抱着一直铁盒子。
身形看着挺瘦,却不单薄。
“来了就先领他出去吧,他房间在一楼,下午已经让保姆收拾了一间不用的客房出来,以后他就住那里。”这些话他都是对着助理讲的,好像在安排一件让他很心烦的事,也不愿跟苏决直接交楼,交代完又开始拿着放大镜看玉。
助理见他态度不热络,也没再说什么,扯了苏决一把就要出去,却又听到身后苏闳治又喊了一声:“等一下!”
多宝阁前面的男人终于走了过来,苏决看到他手里拿的那块玉,雕工精细,玉质细腻,而拿玉的人也是一身剪裁合体的衬衣,在整套紫檀木的家具前面显得更加有气势。
“苏总,您还有什么吩咐?”
苏闳治没说话,踱步到苏决面前。
苏决抬头与他目光相撞,当时竟生出些许期待,以为他要跟自己说什么,可苏闳治只是抬手猛地一把扯掉他袖子上别的黑章。
“这脏玩意儿不准带进门,晦气!”
一句“晦气”让苏决心口一震,咬紧牙关,再度睁开眼,二十五年的疏寒和屈辱,物换星移,再也不是那间冰冷的书房。
发亮的紫檀木家具没有了,多宝阁没有了,那个站在架子前面态度森然的男人也没有了。
眼前是探视间的桌子,铁窗照进来的光线铺在斑驳的桌面上。
“进去吧,你儿子来看你!”
狱警推了苏闳治一把,他佝偻着身子往前呛了几步,脚上的铁链便随之发出叮叮的摩擦声。
苏决往桌子旁边走了两步,想去扶,但最终还是没能伸出手。
苏闳治自己站稳了,走到桌子前面,苏决站在那与他对视一眼。
二十五年。
二十五年前两人也是如此对望。
只是当年苏闳治还是叱咤一方的苏总,站在多宝阁前面手握价值连城的玉器,而如今他却已经沦为阶下囚。手上脚上都拷着铁链。
命运花了二十五年时间,让这对父子站的位置终于调了一个个儿。
真讽刺!
“坐吧,时间有限!”开门的那名狱警推了苏闳治一把,将他摁到对面的椅子上,转而抬头又看向苏决。
“苏总,上头交代最多只能聊十分钟,多了我们也为难,您自己把握好!”态度是一百八十度转变。
苏决皱了下眉,十分钟有些短,况且苏闳治这样子……他又看了对面椅子上的人一眼:“能否通融一下把他手上和脚上的东西解了?”
“这恐怕不大符合规矩!”两名狱警互相看了看,讪然笑着,“本来安排你们这么见面就已经坏了章程,希望苏总能够理解,别让我们下面人难做。”
话说到这份上苏决也不能勉强。
算了。
“那我们出去,你们聊!”两名狱警出了探视间,关门的时候其中一名又凑过头来,提醒:“苏总,抓紧时间,十分钟!”
二十五年,十分钟。
苏决冷笑一声,坐到桌子对面的椅子上。
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