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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后,甘露殿。
“胡闹!”锦书肃容道:“何公年迈,教导你已是不易,你怎么反倒戏弄他?”
承熙站在她面前,辩解道:“我没想那么多,只是跟他开个玩笑嘛。”
“有些玩笑开得,有些玩笑开不得,”锦书瞧他几眼,向一侧红叶吩咐道:“去取戒尺来!”
五年时光匆匆过去,承熙也是六岁大的孩子了。
脱去了娃娃时候的稚气与圆润,他五官略微长开了些,双目狭长,鼻梁高挺,颇为俊俏,只看外貌,活脱儿同圣上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唯一叫锦书觉得烦心的,便是他聪明归聪明,但太过淘气,总爱胡闹。
偏生圣上护着他,从来舍不得重罚,每每帮着儿子说好话。
前几日,他翘课去捉麻雀,被何公一状告到了圣上那儿,勉强认错,过去跟太傅致歉,今日却找时机剪了何公胡子,委实记仇。
这一回,她如何也不打算放过了。
承熙也没想到,这回真惹了母后生气,听她吩咐,眼睛瞪大:“母后要打我?”
锦书自红叶手中接过戒尺:“你觉得呢?”
“母后这样做不对!”承熙小脑袋转的飞快:“我做错了,应该跟我讲道理,怎么能打人?”
“母后打你,不是因为不愿同你讲道理,”锦书如何看不出他这点儿花花肠子:“而是因为你明知那么做是错的,却非要去做,该打!”
承熙心虚的扁了扁嘴,没再说话。
锦书也没客气,叫他抬手之后,戒尺便挥下去了,结结实实打了二十下,见他疼的眼泪儿在眼眶打转,却还忍着不吭声,方才停手。
“你也知道疼,”她道:“你挨一通板子,半个月就能好,何公胡子被你剪了,一年都未必能长出来。”
“可是剪胡子不痛,”承熙委屈道:“打手板痛。”
“还能说这说那,”锦书瞧着他,道:“可见是打的轻了。”
“母后欺负人。”承熙愈发委屈起来。
“欺负你怎么了,”锦书道:“谁叫你是母后的儿子,母后天生就能管你?”
“明天往文苑去,老老实实跟何公认错,不然,我绝不饶你。”
“不公平,”承熙手上都没上药,就气咻咻的跑出去了:“我找父皇主持公道去。”
“娘娘,”红芳急忙道:“太子殿下还没上药……”
“不用管他,”锦书道:“瞧他那股活蹦乱跳的劲头,便知是无甚大碍。”
承熙早就开始跟随另一个太傅习武,身体素质较之同龄人更好,一气儿跑到含元殿去,伸手给圣上看,委屈极了:“父皇父皇,母后打我,可疼了……”
圣上正低头批阅奏疏,闻言头也没抬,只道:“好端端的,你母后为什么打你?”
承熙被噎了一下,眨眨眼,避重就轻道:“不管是为什么,母后打我,就是不对。”
圣上听得笑了,低头去瞧他:“为什么不对?”
承熙想去拽父皇衣袖,可是手心儿太疼,只得作罢,小身子靠过去,在父皇身上蹭了蹭,道:“刑不上大夫,我连大夫都不如吗?”
“这些话你倒记得,”圣上摇头失笑:“可圣人还说要尊师重道,你怎么不记得?”
承熙语塞,低着小脑袋,闷闷道:“哦。”
“你确实做得不对,被打也不冤枉,”圣上瞧着他,语重心长道:“何公年高德劭,本该颐养天年的,却跑到宫里教你这顽劣小儿,这是你的福气,不许辜负。”
承熙被说的有点愧疚:“我也是一时气不过嘛。”
“打也挨了,算是受了教训,”圣上道:“去同何公认错,务必求他原谅,再将《尚书》和《大学》各自抄写百遍,这事儿便算是结束了。”
百遍?太多了吧!
承熙嘴巴一动,正要求个饶,哪知圣上看穿他心思,神情一肃,道:“这是你头一次犯错,所以父皇罚的不重,若有下次,便不是轻飘飘的打手板,而是打了板子扔进太庙去。”
他的确宠爱幼子,但原则性的问题上,却绝不会骄纵。
何公既是国之辅臣,又是承熙太傅,被顽劣小儿欺负,成何体统。
圣上这会儿倒是不忙,见承熙如此,倒是起了提点心思,便留了他,父子相对说话。
承熙很聪明,也生活在一个努力将他所有天赋催发出的环境中,圣上的着力教导,锦书的在侧督促,以及几位太傅兢兢业业的教导,都想为天下栽培出一位合格的储君,乃至于英明的天子。
圣上与锦书皆非庸碌之辈,所出之子自然也非泛泛,承熙虽不大,但明白的事情,相较于寻常孩子,其实要多得多。
“你是父皇的太子,将来,这天下都要交到你的手里去,”圣上近来操劳面色隐约憔悴,咳了两声,方才道:“做事之前,务必三思而后行,不可由着自己的性子任意妄为。”
承熙察觉出父皇教导的心思来,倒不觉得烦,只听他咳嗽,隐约有些担心,跑到一边去给他斟茶,捧过去给圣上:“我会听话的,父皇别生病。”
圣上目光一暖,捏了捏他的脸,含笑道:“好。”
“圣上,”宁海总管便是在这时候过来的:“楚王殿下的奏表,已经到了,人也在路上,再有几日,便要归京了。”
南越不宁,早非一日之忧。
五年前,楚王奉命前往镇守,南越内部便颇多怨言。
果不其然,等到第二年,南越世子便自长安潜逃回国,只是中途被人发现,拘禁起来。
这本就是内外合谋之事,南越等了许久,却不得世子消息,便知事漏,随即起事,反攻大周。
毗邻南越之地的军队以楚王为统领,悍然反击。
这场仗前前后后打了一年多,但接下来的扫尾,乃至于宣扬王化,却花费了更多时间精力,楚王离京整整五年,方才有时间回京一遭。
承熙很小的时候,就同这个哥哥玩儿的好,后来承安到了南越,却还是时不时的送些好玩儿的东西给他,彼此之间联系也没断,所以等他学会写字之后,还经常歪歪扭扭的给哥哥写信。
这两年,楚王奉命镇守南越,任劳任怨,朝中颇多赞誉,承熙是男孩子,也很羡慕这种能够驰骋沙场的英雄,一听说这个哥哥即将回来,心底不觉期待起来。
只是……
不知道是不是承熙的错觉,宁海总管说完这句话,父皇身体似乎有转瞬的僵硬,随即才恢复自然。
也对,他明白过来,听人说,父皇一直不怎么喜欢这个哥哥的。
“知道了,”圣上点头道:“奏疏暂且搁到那边吧,若有功夫,朕再去瞧。”
“是。”宁海总管轻轻应了一声,不知怎么,却停在原地,没有走。
这样不知情识趣的事儿,沉浮多年的内侍总管,是不会做的。
圣上心头一动:“怎么,还有别的事?”
“还有,”宁海总管有些为难,顿了顿,见圣上与太子都瞧着他,终于道:“这本是楚王殿下的私事,奴才不该说的,可是……”
“……奴婢听说,楚王殿下还带回来一个侍妾,是个越女。”
红芳当做笑话,讲给锦书听:“见过的人,都说那越女生的花容月貌,虽不比京中女子贵气凛然,却也窈窕娇妩,别有一番风韵。”
“这是自然,”红叶亦是笑道:“楚王殿下那样高的心性,当初京中那么多贵女,他一个都没相中,若是那越女生的丑,又如何能瞧得上?”
“他年纪大了,身边有人照顾,也是好事,”锦书先是一愣,随即释然而笑:“只可惜越女身份所限,怕是得不到什么正经名分。”
“得不到就得不到呗,楚王殿下这样的身份,叫她做个侍妾也是抬举。”
红叶原也是官家出身,在含元殿的时候,也是女官身份,只是后来被圣上指给锦书,方才做了掌事宫人,骨子里对于番邦之女,并不是很瞧得上:“再说,楚王殿下府里还没人呢,她若是生下子嗣,便是头一份的造化。”
“罢了罢了,他也不小了,便叫他自己拿主意去,”锦书虽担着嫡母名头,却也不好去细管继子房中事,摆手道:“吩咐人送些东西往他府里去吧,也是安抚。”
不管怎么说,承安能放下当初的心思,另纳他人,总是好事。
六月的太阳毒辣,锦书等闲不愿出门,承熙倒是不怕,冒着日头出宫,往何公府上去了。
老人家儿女双全,只是女儿出嫁,儿子去年外放,老夫妻在家相对,终究寂寥,承熙时不时的跑过去玩,倒也添几分热闹。
午歇过后,锦书往外边去透气,打着团扇,将将进了凉亭,就听一阵稳健步伐声传来,正在想是哪个内侍这般冒失,一回头,却是承安。
久久不曾见过的人,骤然出现在眼前,锦书不免有些楞,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他走的时候,面上还有少年的隐约稚气,岁月如刀,却将那些一一抹去,不复存留。
承安高了许多,长腿宽肩,体态强健,站在面前时,竟要她抬头去瞧才行。
许是南越的日头太烈,他面颊已是硬朗的麦色,双眸狭长,目光同天上太阳一样,热辣的吓人。
五年过去,他变了,她却还是从前的样子。
跟他心里的那个影子,一模一样。
近乡情怯,此前承安心中有过千言万语,到了这会儿,反倒说不出了。
“你……娘娘,”顿了好一会儿,他才道:“这些年还好吗?”
“好,”锦书莞尔一笑:“怎么会不好?”
承安骤然见到她,嗅到她身上淡淡芬芳,只觉舌头都有点不听使唤了:“当初沈家叛逆,事情结束之后,我才收到消息,吓出一身冷汗,好在……”
好在你没事。
对于锦书而言,那已经是太久太久之前的事情,早就没有提起的必要,往凉亭里走了一步,她道:“外头热,咱们进来说话。”
千万次出现在梦里的人,却出现在自己眼前,承安如何说得出一个不字,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的进去了。
“你变得倒多些,”他不说话,气氛不免有些怪异,锦书静默一会儿,道:“瞧着也是成年男子的模样了。”
这句话一说出口,似乎提醒了承安什么,他嘴唇动了动,有些匆忙道:“我那个侍妾,不……我是说,别人说的那个我的侍妾,她不是……”
他说的混乱,锦书听得不解:“你想说什么?”
承安捋了半天,也没叫自己舌头顺当,终于瞧着她,有些气馁的道:“那个越女,同我没什么关系……”
他低声道:“你……娘娘,别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