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乔,你不必在我面前演这么一出。我会出来见你,你就该猜到,无论你要求我做什么,我都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方冒无比冷静的开口。他嘴角往上勾着,不知是笑还是可悲的无奈。可无论是什么,他的眼中始终平静无波,就像是预料到了将来的一切,而他毫无畏惧。
宋佩乔不是不心惊的。她已经让他进了一次监狱,世上哪里来那么傻的人,会为了她,愿意再一次以身犯险,豁上自己的性命去做明知道会令自己万劫不复的事情?死罪,这一次如果再动手,他就是百分之百的死罪。再也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他难道就真的不替自己想一想么?在他的眼里,她就重要到这个地步?可是他早前不是还说过,如果她再来找他,他绝不会手下留情?还是说,时光,在他眼里,她的错误也是可以消弭殆尽的?他已经不恨她了。因为她,他搭上自己的人生这件事,他也已经不再怪她?
宋佩乔低头,也是,如果他仍旧不肯原谅自己,又怎么会还接她的电话,还愿意出来见她呢?
“方冒。”她咬紧牙关,不是不感动的。可是在人的一生中,愤怒可以得到勇气勇往直前,感动,却只会令自己到懦落的困境里,被狠绝打击得支离破碎。她看向眼前的人,目光里透露出一丝怜悯,“你可以拒绝我。你知道我不是一个好女人。帮我这样的人,因此搭上你的一辈子,何必呢?”
“我已经搭上了半辈子,还在乎什么一辈子?”方冒嗤笑,“就像你刚才说的。一步错步步错。从我答应你结果许威严夫妻开始,我就没有办法逃脱了。更何况,我还是个越狱犯。不管帮不帮你,我都逃不掉被决的命运,你说是不是?”
他故意问得轻松,想要从宋佩乔的眼里看到一丝不忍。他还是想要听她说一句“别去”,想要看她对自己,仅仅是因为他而“反悔”一次,哪怕明知道这个女人对他从来铁石心肠,绝无可能会说出那一句,他奢望的话。
想想也是可悲。从喧嚣的夜市后面,她救了自己,他的人生道路完全成了依附她而生存的方冒。五官因为疤痕而几近扭曲的脸上露出一丝虚浮的笑,他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抖出一支来,点上,让呛人的烟雾遮去自己不甚虚弱的表情。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让你落到如今的地步。要是五年前你肯听我的,登上前往泰国的渔船,现在,你也不必躲躲藏藏的过日子。”
被戳穿所有谎言,宋佩乔也不屑再和他伪装。她拿手绢在眼角四周擦了擦,然后把手绢握到手心里抓着,她走到方冒前面:“你现在住在哪里?前面哪一户人家?”
方冒的视线在她脸上逡巡,心里不免酸涩痛苦。谁能想到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方冒,却会对一个女人无可奈何,言听计从。他在她面前卑微得连一点点自尊都没有。这么多年,她不曾联络过自己,他甚至想过,也许,他该去看一看她,哪怕只是远远的望一眼。他忘不了她啊,忘不了二十多年前在夜市后面,替他擦去眼角血污的那个女孩子。可是她呢,在她的眼里,他到底又算是什么?一个随叫随到的随从还是说,他只不过是在她需要的时候露出锋利爪子的一个杀人怪物而已?方冒不知道,也不敢放纵自己去深究,他怕他一旦追究下去,自己这将近三十年的人生都会变成一场彻底的笑话,彻彻底底的大笑话。
“前面左转第一户。我兄弟小顺的祖母家。家里只有一个瞎眼老太太。你一会儿进去的时候注意点儿,别在老人家面前透露小顺的消息。”
小顺是方冒的兄弟,从十几岁的时候就跟着他混,五年多前,他替方冒去和另外一块地盘上的老大谈判,中了别人的埋伏,没能再回来。当时那场谈判,原本应该是方冒出现的,可是方冒为了替宋佩乔解决许威严夫妻,失了约。在道上混的人,最要紧就是讲规矩。那次谈判是道上一位有资历有威望的老大哥主持的,方冒早早的就答应了,最后却只是派了自己身边的小弟过去,在对方眼里,不但是不尊重,更加是不讲规矩的表现。而小顺,明明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却还代替自己的大哥出席那种轮不到他出面的场合,被乱刀砍死,也没有人会多少一句。他不但不能够还手,甚至不能够喊一声疼。身边不是没有兄弟,可是大家都明白,谁要帮小顺出头,不但小顺救不下来,两个地盘的人还会因此正式反目,两队人马火拼,虽然不是什么大事,可是,正当是警察追得紧的时候,刚崛起的一个小头目也在想着从他们手中分到一块肉。他们两队人马火拼,对彼此都没有好处。反正小顺也是代方冒受过,道上的人,小弟能够替自己的大哥受过,也是光荣的事情。
小顺被砍断了左手,受了很严重的伤。兄弟们在送他回来的路上,小顺就闭上了眼睛。方冒最后看到的,是小顺苍白的脸,还有那一条自己曾经送给他的铁牌子。
小顺出了事之后,方冒就回来看过他的奶奶。老人家一个人独自把小顺拉扯大,这辈子唯一的心愿就是孙子能够平平安安,正正当当的过一生。可是他把小顺拉到了那条歪路上,当初结拜的时候说好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却因为自己的自私,害了一辈子的好兄弟。小顺替他而死,可他,不但不能够去追究,甚至不能给小顺一个堂堂正正的交代。从那时开始,小顺的奶奶一直是他在照料,很多年了,小顺的奶奶把他当成是小顺,每次他回来都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的教训他,摸索着给他下面,还替他煮荷包蛋。一边数落一边和他说,小顺,你一定要多回来看看奶奶,奶奶没有多少日子可以活了,奶奶想在走之前,身边有你陪着。
无论他在外面多辛苦,和人争斗拼命,流了多少血,伤得多严重,从那时起,他总是定时回到这里来看望小顺的奶奶,听她教训自己,吃她下的,本来应该由小顺来吃的面。尽着原本应该是小顺尽的孝心。
方冒将项链拉出来,放在手心里慢慢的抚摸。可是后来,自己帮宋佩乔办的事,在中间出了纰漏。被一个叫白一行的警察给盯上了。他进了监狱,小顺的奶奶也就一直没有人照料。他从监狱里逃出来的那一天,老人家跌倒在巷子边的垃圾堆里,浑身脏污发着恶臭。有路过的人,个个都捂着鼻子指指点点。他才知道,自己交代的话,那些手下一个也没有照办。不是不把他的话当一回事,只是他进去以后,周边崛起的一个个头目开始抢夺他们的地盘。群龙无首,原本在他手下的人,要么金盆洗手不干,要么就加入了对方的阵营。方冒这一次出来,是仍旧留下的几个死忠兄弟冒着生命危险把他救出来的。在道上混的人,性命是不当一回事的,但是丢掉自己的地盘和脸面,却是万万不能够的事情。
方冒这一次出来,不仅仅为了自己,也是为了仍旧留在自己身边的那些死忠的兄弟们。
当然,这些事情宋佩乔是不知道。就在他拼死拼活的时候,她在过着她自己的日子。为了那个并不能够得到她欢心的丈夫烦恼,为了她渐渐长大,不愿意再受她控制的两个儿女操心。
“小顺的奶奶?就是之前一直跟在你身边,喊我嫂子的人?”宋佩乔记得那个小个子的小伙子,一笑起来,露出嘴里的虎牙,一点儿也不像是在道上混的人。很干净,很有活力的一个小伙子。做什么事都特别勤快。一看到她过来找方冒,总是笑眯眯喊一声“嫂子”,就把地方留给他们两个人,他自己却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宋佩乔还记得,有一回,她和方冒在路上走,有人撞了她一下,把果汁洒到了她的衬衫上。那小子立刻就把身上发臭的背心脱下来,要给她罩上,被方冒好一顿打。
那时候彼此都很年轻,阳光洒在脸上都耀眼。宋佩乔笑着问:“他去哪里了?怎么没看到他?”
走在前面的方冒停了下来。放在裤子口袋里的手不禁收紧。他抿着唇,很难令自己若无其事的开口,告诉宋佩乔,她口中那个喜欢喊她“嫂子”的小伙子去了哪里。
宋佩乔见他停了下来,不禁奇怪,抬头往左右张望:“是这家吗?还是旁边那一家?”
这里的房子非常破旧,摇摇曳曳,好像下一刻就会坍塌似的。宋佩乔有点儿犹豫,要是就这么走进去,人的走动声,会不会震得房子上落下几层几层未曾打扫过的灰尘来。
方冒摇头:“再往前走,拐角第一家就是。”说着,他再度走动起来。
宋佩乔往前看了看,数着找到他说的那一家。如果说眼前的这两户人家破落得就像是危房,那他说的那户人家,就当真是摇摇欲坠的危房了。电线乱搭乱接,往那里一路延伸的弄堂地上,又脏又臭,还有不知道从那里淌过来的垃圾污水。宋佩乔看了一眼自己簇新的皮鞋,又看了一眼前面的路,不禁眉头皱起来:“不如这样,我们就在这里找一户人家坐下来谈怎么样?由我出面,给点儿钱,买个房间坐一会儿,应该不是难事。你刚才不是还让我别和小顺的奶奶提起小顺吗?我怕我一时嘴快,要是提了倒不好。不如不去见她老人家,也免得我心直口快,说话不动脑子。你去把小顺找过来,我就在这里等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