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一行拎起玻璃桌上的茶盏,给他倒了一杯茶,反过来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杯中茶水清澈,灵动可见水中那个清澈的自己。人在这个浑浊的世界里行走久了,往往会失却本心,不知道原来的自己是什么样,不知道原来的自己想要得到的是什么。
“失而复得是最幸运一件事,你该感到高兴,念了很久的人终于回来了。”
“不过,不是所有回来的人都是因为知道有人在等他们才回来。他们回来,也许只是巧合。叶南行,每一个人是一个个体,男和女,都不该只是活在儿女情长里。这些话,我在六年前和你说过。”
叶南行终于抬起了视线,他看向他,目光里黯淡无光。他只看了白一行一眼,又垂下头去。很显然,并没有把白一行的话完全听进去。
这个年轻人固执起来,比他还固执。白一行是领教过的,想想当年他见到他时候的情形,眼下已经算是好的了。不禁有点儿无奈的笑笑,白一行把给他的那杯茶推过去,敲了敲叶南行面前的桌子,说道:“喝点儿茶水醒醒酒。就你现在这幅样子,我这个老头子都不想看你。何况是其他人。”
看叶南行仍旧一动不动,白一行把身体往前一倾,抬手忽然一巴掌盖在叶南行脑袋上,压着他的脑袋往那小小的茶杯送。叶南行也不反抗,眼见着他的脸孔就要撞上那杯无辜的茶,白一行忽然转了手,掐住他下巴,固定在小小茶杯的上方。那茶杯中,清晰可见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孔。一张憔悴又萧索的脸孔。
“还记不记得六年前的这个人?”白一行扣住他的脸,让他能够看清楚他在杯子里的自己,“是不是想要要再来一次六年前的经历?”
“南行,”白一行忽然撒手,再度坐下,叹了口气说道,“别让一时的迷惘困住了自己。我记得你当时说过,只要人能回来,你什么都不计较。眼下怎么了?怎么你又懊悔了呢?你想要见的人的已经回来了,可是你不仅仅限于能够再度见到她,你想要更多,想要得到更多,叶南行,你说这算不算得寸进尺?”
那句“得寸进尺”触动了他的心,终于见到他正脸抬眼看向自己,白一行眉毛一挑:“非要说这种话才能听?”
“白老。”他张口,只喊了一声,就闭嘴不言。
白一行半弓着身,靠过去看他:“臭丫头有一天回来,躲在房间里哭了半宿。我站在外面听着,心里真疼啊!我告诉过你,别打我女儿的主意,你是做到了,可是小子,你这张脸太勾人,你不打人的主意,人也会打你的主意。臭丫头伤心,是她自己没闹明白。这事儿我不和你计较。不过你得告诉我一句实话,那个女人,是不是真回来了?”
叶南行垂着头,视线落在茶杯中的水面上,他缓慢的开口,声音机械:“回来了。”
“我说臭丫头挨了打都不肯掉眼泪的人,没道理会被公司里的人欺负到躲在被窝里哭鼻子。果然只有你的缘故。”白一行摇摇头,坐回去,“是那个叫许如默的小姑娘?”
他们年轻人的事,他虽然平日里不过问,却不代表他什么都不知道。叶南行点头,又摇头。的确是许如默回来了,那现在的许如默,已经不是他的许如默。
白一行看他的样子也知道处得不好。可自己闺女哭成那样,肯定也不会单单是因为叶南行的心上人回来了,他闺女不是那么没出息的人。白一行虽然是过来人,可对男女感情的事情一直就没弄明白过。他结婚之前,是白露的妈妈倒追的他,结了婚之后,他一心忙着工作,冷落了自己妻子,妻子离开之后,他也难过,可女儿和工作让他没有时间难过。这么多年,就这样过来了。唯一的能和此刻叶南行的心情稍微挂上勾的感触大概是,闺女到一点儿之后,就想着要给他找个伴儿,怕他孤单。可他愧对妻子,心里也一直忘不掉妻子,所以不管对方是多好的女人,他都没有动过续弦的念头。
“我虽然对你们年轻人的事情不太了解,不过,要是你愿意和我聊一聊,我也能说上两句。”白一行道,“我知道你这小子,能开口说心里话的人不多。”
他说着,站起来,坐到叶南行边上,伸手拿下了叶南行的帽子。嫌弃的丢到一旁:“这么丑的帽子,也只有那个不中不洋的小子会买。”
简骁因为名字谐音“奸笑”,所以平时和人交往,介绍自己的时候都只说自己的英文名。白一行最不喜欢好好的中国文弄一个外国人的名字。他脑子里装着的外国人,还是等同于百年强侵略过中国的洋人,洋人等于侵略者,等于坏人。这是他闺女白露给他的逻辑做过的简单分析,说他是一个新时代的。白一行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不过听闺女解释说是全心全意维护祖国,百分之百信任政府的意思,白一行表示这个外号很合他心意,他就是一个新时代的。因此,他对简骁的讨厌,从名字延伸到他那个人上,平时见他,总少不了和他呲上两句,也算是变相的对外“作战”胜利。
叶南行看到他难得孩子气的动作,眼梢终于有了一点暖意。他把围巾也解下来,说道:“他是担心我来这里会被拍。”
“来我这里怎么了?我这里还见不得人了?”白一行不满起来,“就让人拍,我看看哪个没胆儿的敢送到报社去!”
他一说起这个就有气,白一行又倒了一杯茶,气呼呼的灌下,说道:“正好让臭丫头辞了职回家!和她说了多少次不听,非要跟着假洋鬼子去当什么助理!好好一女孩子,整天在外面跑来跑去,谁不心疼!”
说着说着,他本来是见着叶南行有点儿松动,趁势好打开他的话匣子,两个人正经说上会儿话。可讲到白露的工作,白一行就不欢喜。他一直想着要让自己女儿改行,可眼见着试用期就过了,自己闺女那新鲜劲儿半点儿没过,好像还真要在那个行业里站住脚跟似的,怎么能不让他心里上火呢?
他当时同意,一半是白露坚持要去,还有一半是叶南行承诺会照顾她的缘故。叶南行想想最近似乎是没怎么见过白露,心里不禁升起愧疚,借酒浇愁的那股情绪也就少了许多。
“露露工作很认真。”叶南行说了一句。
“认真?”白一行哼哼,“除了玩儿,就没见那丫头办什么事儿认真过。”
叶南行不再多说,坐着不动。
白一行说了两句,抬手搭到他肩膀上:“那股劲儿还没过呢?”
叶南行没回答。白一行叹了一声:“我年纪大了,你也别让我花那么多心思。真要喝酒,我陪你喝个痛快。明早醒了,该干嘛干嘛去!”
“白老。”白一行说着就要站起来去拿酒,叶南行忽然喊了他一声。他抬头看他:“要怎么样才能够忘了不该想的人?”
白一行看了看他,不禁想到自己的太太。他脸上露出从未有过的神情,视线往远处看,像是隔着重重时光看到了从前。再度看向叶南行,他摇头:“不知道该怎么忘。只不过,日子还是要过,谁能一辈子一成不变的过日子呢?”
说完,他往里,去找他上回和刘卫没喝完的酒。留下叶南行一个人坐在原地,沉默低头看着被子上那仍旧未动的一杯茶。
年底之前,大多数行业,大部分人,都忙忙碌碌,为了能得到一个悠长又惬意的假期。路上行人来去匆匆,怀里抱着的,手里提着的,很多是采买来为过年做准备的材料。
许如默看着来去的人群,心里觉得欢喜。叶秩毅说到这次开庭最后的结果,萧清因为病情加重的缘故,代理律师要求暂时休庭,官司可能会持续到明年。
“拖下去总归不好,变数多不说,一个艺人,官司缠身,有不安好心的人会抓着这个把柄不放。现在不少媒体为了搏点击率,搏量,什么职业道德,从来不放在心上。”
“这个问题,我也和南行的代理律师商量过,他会着重调查一下萧清的就医状况,如果只是为了拖延时间而开出虚假医生证明,那么,我们正好可以一击即中。如果不是,我想,至少要把相关媒体那一部分的事情了解清楚。”
许如默点头,不再就这件事交谈下去。
叶秩毅前几天才从国外回来,许如默没有问他出国做什么。他们虽然是朋友,也不用什么事情都问得一清二楚。许如默沉默着,她昨天和许桁见了面,把监控影像交给了许桁,这算是踏出去的第一步吧,许桁邀请她到他刚买的公寓里去居住,许如默考虑着,这是两人再近一步的好机会。相比到他身边去工作,她想,以女朋友的身份去调查,反而会更简单一点儿。
“在想什么?”叶秩毅把车子开进停车场,她说需要买一些日常用品。虽然他每个星期都会交代专人采买日用品之类送到住处去,但是女孩子,总有一些他所照料不到的东西。再者,她休养了这么长的时间,看起来身体也好得差不多,该出来走走的。
“没什么。”许如默不打算在这个时候和他谈论这件事,她可以想象得到叶秩毅的态度,他绝对不会同意她搬到许桁的公寓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