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船像深海里的水泡急剧浮，浮到大气层上面，以第五档的速度消失不见，向着未知的方向和距离遁去。

　　此后，两个孤寡男人极少在星球停留，既使停留，也是匆匆补给飞船，接着马上飞走。绿色宜居星球不再是宇宙沙漠里的绿洲，而是在他们眼里变成了和沙漠一样死寂，值不得他们为此留恋。

　　他们变成了量子化的粒子，时而在这里，时而在那里，既在这里，又在那里，在宇宙中随机胡乱跳跃。

　　他们已经懒得手动操作，任由飞船自动判断环境自动去留，跳跃的频率愈发加快。

　　跳跃过程需零点一秒，环境判别过程需零点一秒，他们就这样以零点二秒每次的速度连续跳跃，一跳就是数月。

　　千万次的跳跃，他们不清楚过了多长时间，某一时刻飞船停了下来。

　　宇文宙透过前档看出去，感觉星空似曾相识。他用天文望远镜扫描了星图，兴奋道：“兄弟，快看快看！”

　　刘克斯迷糊地睁开眼睛，并没有看外面，冷淡地道：“到了另一个宇宙吗？看你这么兴奋。”

　　自从诗晶离去后刘克斯就变得沉默寡言，一天中极少说话，只呆在一个角落像一截木头，对飞船外的世界也不甚感兴趣。这是他今天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不是。”

　　“那还用大呼小叫的，省点精神吧。”

　　“效果比这个好得多。”

　　“那是跳到了超本星系群吗？”

　　“不是。”

　　“银河系本星系群？”

　　“也不是。”

　　“那还值得庆贺什么？”刘克斯摇了摇头。

　　“比这个效果好得多。”

　　“跳到了银河系？”

　　“只说对了一半。”

　　“你这么说就是接近银河系英仙臂了。”

　　“不是接近，你听提示音吧。”

　　停顿了半分钟的提示音又重复响起来：“旅行者请高度注意，旅行者请高度注意：飞船进入了太阳系的辐射气泡内，飞船进入了太阳系的辐射气泡内，请手动操作接近太阳系，接近地球，请手动操作接近太阳系，接近地球。旅行者请高度注意……”

　　刘克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认为是飞船程序出错，发生了误判，这样的例子以前不是没有。但他还是想选窗外看了看，倦怠的眼神里有了点神采。

　　飞船前面有一颗明亮的星星。准确说不是星星，它比星星明亮得多，大得多，但比太阳又小得多，像乒乓球般大小。像远处的一个指示灯塔。

　　用肉眼当然看不见那颗星星外围的行星状况。刘克斯看了看飞船电脑显示屏的星系展示图。

　　这一看把他吓了一跳，飞船电脑自动绘制出的示意图，八大行星的轨道和大小比例和太阳系吻合。

　　刘克斯疑惑：“我们还是在这个气泡内，这里不可能出现了太阳系。”

　　“我们是在摸着黑走路，跳跃的时间久了，我们甚至都无法确定处在哪一个气泡内。或许在我们某次服用迷幻药丸沉睡的时候，飞船连续进行了许多节点直线跳跃，使我们又幸运地回到了母宇宙。”

　　两人久久伫立，遥望着那颗明亮的星星。星星被一层咸咸水膜隔着，渐渐变得模糊迷离。

　　宇文宙喃喃道：“终于找到了，终于找到了，我们的飞船终于可以回家了。”

　　“是呀。终于可以回来了。”刘克斯恢复神采的眼神又黯淡下去，叹息道，“可惜诗晶没有跟着我们一起回家，要是诗晶现在还活着该有多高兴啊。地球上已经没有了个诗晶，对于我来说，回不回来都没有多大意思了。”

　　“诗晶的灵魂大约己提前到达了地球吧，她正等待着看到我们回来呢，她看到我们回来一定感到很欣慰。”

　　“回到地球后你赶快修好飞船，你一定要去宇宙中找回兰若。”

　　“那是一定的。”

　　把飞船的档位调到最低一档，希格斯场不完全屏蔽，留下微小的质量以产生拖拽飞船的效应。避免飞船一下子又跳到一个遥远未知的空间。

　　二人小心翼翼地操纵着，像很久以前的许多次一样，他们担心的不是飞船跳得太近，而是跳得太远。千百年来限制地球人类向外探索的空间距离，他们幸运突破了以后，他们最担心的却是驶得太多太过。

　　此时他们还有一个担心，就是飞船最初的几次都朝着相反的方向跳跃，这样越离越的远累加起来的位移，就变得非常麻烦，可以把他们葬送在万里长征的最后一步。这种可能性不太大但不是没有。

　　幸好没有出现最坏的结果，飞船一直跳跃在太阳系周围，虽然忽远忽近，但都没有离得太远。经历了几百次跳跃，花去了整整三天的时间，他们终于试着到达地球附近空间，用肉眼看到了那个日思夜想的蓝色星球。这三天的时间要是在几天前，飞船可以跳跃一百多万次。

　　虽然这个星球和宇宙中的许多绿色宜居星球大同小异，但是那些绿色宜居星球尽管很美，在他们心中的份量都无法和这个相比，任何人都代替不了一个母亲的位置。

　　他们降低引擎马力，用同样的方法，使飞船被地球的重力捕获。又用希格斯不完全屏蔽重力飘落的方法，飘落在地球表面。

　　一落到地球表面，他们便跳下飞船，整个身体匍匐在大地上，感受着地球母亲的气息。

　　这里没有遍地耀眼的黄金钻石，这里也算不上神奇，甚至有些朴实无华，可是却很温暖。

　　飞船没有安装能在地上跑的轮子，也没有安装能在行星大气层飞的像飞机作常规飞行的机翼，这是飞船设计最大的缺陷之一。巧合的是现在他们又落在了复活节岛上，宇文宙第一次试飞时的复活节岛上。既陌生而又熟悉的复活节岛，好像久远的记忆，这么些年过去，印象已经变得模糊了。若非是地处荒僻，船只很少有经过这里，他们愿意遗弃飞船，搭乘原始交通工具回到家里。但现在没别的选择，他们只有启动飞船在地球上微距跳跃。

　　运气出奇地好，第一次就跳跃到了离他们居住地两千公里的地方，顺利回到国内。

　　跳跃到了一座深山里。两人下了飞船，步行几十公里遇到一条公路，乘车返回家里。临走前二人把飞船停入森林的一个凹坑里，用草皮和青苔把飞船覆盖起来。他们身上没有地球上的现金，等着回去后有了钱再返回来用卡车把飞船运回去。飞船未修好之前他们再也不想乘坐飞船了，把飞船隐藏起来也是为了怕别人撬开飞船，误入宇宙，再次上演他们的故事。

　　两人回到他们的城市后各回各家，刘克斯没有直接回自己家，先去了兰若家。

　　宇文宙敲响了家门，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开了门，门里门外的人对视良久，很久之后老头说：“你这孽子，你去了哪里！这么长时间了，我们还以为你死了呢！”老头边说边要扇儿子一个耳光，手掌快要挨到宇文宙的脸又停了下来，移到儿子肩膀处，双手扶住儿子的肩膀摇个不停，把宇文宙瘦弱的身体摇得只打趔趄。

　　“爸爸，我们在宇宙中迷路了，现在才回来。总算是回来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快进快进。”老头忙叫宇文宙进屋。大声喊道：“儿子她妈快来看呀，儿子回来了，儿子回来了！”

　　宇文宙的母亲急急忙忙从一个房间里走出来。见到一个活生生的儿子，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也是对视良久之后抱住儿子痛哭不已。父亲坐在沙发上歔吁不已。

　　“五年了，我们一直在等着你回来，你却一点音信的没有。我们从寻找到等待，从等待到失望，从失望到死心，我们还以为你死了，一定是死了。没想到现在你却回来了。”

　　“对不起爸爸妈妈，让你们担心了。都是我年少轻率，把问题想象得太简单，才会这样迷失在宇宙中长久不能回来。你们变老了。”

　　“只要你能回来，我们的等待就值了。儿子你憔悴了，好像老了十岁。你们都去过些什么地方？为什么现在才回来？”

　　“说来话长，几句话也说不清楚。”宇文宙没有回答，只是侧脸看着窗外，看着天空，打了一个寒颤，仿佛目光触及到天空又要被天空湮没。他幽幽地说出一句话：“我饿了。”

　　父亲明白儿子宇宙旅行一定有许多不堪面对的事情，没有继续追问：“是呀，你还没吃饭呢。老婆，还愣着干什么，快去给儿子做好饭去。”

　　“是是，我光顾着看儿子了。”宇文宙母亲忙着跑下厨房。

　　“兰若呢？兰若是跟着你们一起去的，自从她跟你们去后没有再回来，她父母都担心死了，经常上我们这儿来吵，说是你害了他们的女儿，要我们还他们女儿……也难为了他们。她也回家去了吗？”

　　宇文宙避开父亲的视线，望着窗外，望向天空，又颤栗了一下。

　　“兰若回到家里了吗？”

　　“她——她在宇宙中失落了。”

　　“什么？她没有跟着你们一起回来？竟然没有跟着你们一起回来？”

　　“是的。”

　　“你竟然把你的女朋友弄丢了，把我们的儿媳妇弄丢了。”

　　宇文宙默不做声。

　　“那弄丢之前她处境还好吗？又没有什么危险？”

　　“处境应该还好吧。父亲放心，我们已经成功回到了地球，飞船就能修好。飞船记录了兰若失落的星球的坐标，我一定会把他找回来的。”

　　“那么说你还要来一次宇宙旅行了？好了好了，不谈这个了。饭熟了，咱们吃饭吧。”

　　饭菜端上来，简单家常的三五个小菜，有些简单，至少与以前印象中家里的饭菜比较不是很丰盛。

　　这时嘭嘭嘭门外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父亲神色有些难看地站起来开了门。

　　气势汹汹地走进四五个形象彪悍的人来。

　　一个带着墨镜满脸横肉的人开门见山地说：“宇总，你欠我们的钱已经拖了很久了，不可能再拖了。如果你再不还钱，我们就要盘你的房子了。”

　　“先别急，先别急，请坐请坐，我一定会想办法的，这不我们这两天正在想办法吗。”父亲谦卑地弯着腰，脸上堆满了谦逊的笑容。宇文宙看着父亲，他与当年叱咤风云的风范大相径庭。

　　“每次都是你这句话，你自己慢慢想吧，我们可等不了了。限你三天的时间,如果还不能换出钱来，就请你们搬出这座房子吧。”

　　“别急别急，请坐请坐。”

　　“坐就免了，三天之后你再还不出钱来，我们坐在这里的机会有的是。”

　　“爸爸，这是怎么回事？”

　　父亲摇了摇头，讲了大概经过。

　　“现在差他们多少钱？”

　　父亲难为情地报了个数字。

　　“也不多嘛，我还以为有多少呢，父亲怎么把你急成这样。”

　　这话是事实，要是在五年前，这些钱对于他们家不过就是九牛一毛。

　　但是现在对他们来说成了天文数字。

　　“你小子是谁？对了，看上去像宇总五年前丢失的儿子，你现在回来了吗？你说的倒是轻巧，你还不知道呢，你已经不是当年的纨绔子弟了，尊敬的宇文公子。”

　　宇文宙从一个破旧的旅行包里里摸出一颗石头。离开飞船之前他们捡了几颗小的带了回来。

　　“这个够了吧。”

　　那人看了一眼：“这是什么玩意？”

　　“地球上最值钱的东西。”

　　那人定睛看了一下那颗鹅蛋般大小的晶莹石头。

　　“你当我白痴呀，别拿一个廉价工艺品来哄我，世上哪有这么大的钻石，有也轮不到在你手里拿着。”

　　“信不信由你，用这个可以偿还我父亲的欠款了吧？”

　　“宇公子没想到你还这么幼稚，我在江湖上混了几十年，把我当小孩耍呀。”

　　“不用这个抵也可以，三天之后你们来取三百万吧。”

　　“好，这话是你说的，三天之后，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说完，五个人摔门走了。

　　出了门，有一个小弟对老大嘀咕道：“听说这小子曾乘飞船到过宇宙，那颗石头也许……”

　　“别逗了，哪会有这种事。没想到你也相信这个，长点脑子好不好？”

　　“别人都这么说，从前他的父母更是见人就说，说得跟真的似的。这小子神秘失踪了五年，现在才回来。你看……”

　　老大琢磨了一下：“说这小子去宇宙就太夸张了，宇宙很大呢，顶多去过月亮或者火星。不过话说回来，谁知道月亮或者火星上有什么宝藏呢？”

　　于是转身又敲开了宇文宙家的门。

　　“还有什么事呀，三天还没到呢。”宇文宙一边狼吞虎咽吃饭一边说。

　　“我能不能先看看你这颗石头。”

　　“这是钻石不是石头。”

　　“我能不能先看看。”

　　“当然可以。”宇文宙放下碗筷，把放在饭桌上的石头递给老大。

　　老大摘下墨镜凑近了仔细看。他也有一点鉴别宝石的经验，凭手摸眼观确实看不出这个石头是作假的，是真的钻石的可能性很大。

　　“我能不能叫人拿来仪器鉴别一下。”

　　“当然可以。”

　　老大听了心中暗喜。宇文宙答应可以鉴别石头，说明这颗石头也许真的是真的。

　　老大打了一个电话催促小弟快拿来仪器。五分钟后一个人拿来了一台宝石鉴别仪器。

　　鉴定好后老大差点一下跳了起来，却极力定住情绪。

　　“这颗石头不是什么钻石，不过却也是只能算中下品的另一种宝石，远远值不了三百万。这样吧，念在你们三天后也拿不出三百万还我，这颗石头就抵那三百万吧。当今这个时代，要账的才是孙子，没办法，就算我吃亏了。”

　　“那我们也不能让你吃亏，三天后我会如数把三百万交到你手里。”

　　“算了算了，你小子别再打肿脸充胖子。就用这颗石头来抵了，便宜了你们。”

　　说着老大就要把石头往包里塞。宇文宙一把抢过石头。

　　“你刚才不是说用这颗石头抵债吗？”

　　“那是刚才，现在我可没说把这块石头给你。”

　　“你怎么能反悔。你还是不是君子。”

　　“我是不是君子不要紧。是刚才你不要的，现在过时不候了。”

　　老大软磨硬泡，说着一些算我吃亏，你们占便宜，三天后你们拿不出三百万怎么样怎么样之类的话，几个小弟也跟着附和。宇文宙铁了心不把这个石头给他们，磨叽了半天五人只得遗憾地走了。走之前撂下一句狠话：“三天之后还不出钱，让你小子缺胳膊断腿！”

　　父亲：“刚才你为什么不把那块石头给他们？三天以后我们怎么办？那些人可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

　　“爸爸不用担心，这可是真的钻石，等我把钻石拍卖了，三百万算不了什么。在一些星球这样的钻石应有尽有，像地球上的泥土一样普遍，没什么希罕的，比这个大得多的钻石我们在半途扔掉了许多。”

　　父亲张大了嘴；“你真是个败家子。”

　　“如果我们没有回到地球这些钻石连泥土都不如呢。”

　　父亲：“说得没错啊，你回来了，比什么财富都重要。”

　　“三百万只是这颗钻石价值零头中的零头，卖了这个钻石还了债，再把你的公司再回购回来也绰绰有余。我以前研制飞船浪费了你不少钱，那可是你一生的心血。”

　　“公司破产也倒不是因为你，你研制飞船所花的钱也还不足以影响公司，关键是你走后公司的商业机密多次遭到泄露。公司的几个核心专利，被一个竞争死对头买通了一个公司员工作间谍，多次被窃取，使公司的竞争处于十分不利的地位，多次出现巨额亏损后公司资金周转不灵，于是陷入了恶性循环。再说了你丢失后我精力分散，也无心把全部精力用在公司上。结果到现在公司没了，还负了一大笔债。”

　　宇文宙看着父亲满头花白的头发，比他出发前至少老了十五岁，知道父亲在地球上也没少受煎熬：“爸爸放心，无论花多大的代价，我会把你的公司回购回来。”

　　父亲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