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黄昏,在瓷窑冷却了一整天后,终于到了开窑的时辰。
按照景德镇的规矩,开窑前需举行拜神仪式。沈瓷领着竹青一早跪在窑前祭拜,这是她来到淮王府后制作的第一批瓷器,每一件都倾注了莫大的心血。从前凡事都有爹爹帮衬,如今只余孑然一身,才知诸事不易。但亦是因此,才能在无助和困顿中挖掘潜资,以遗留的夙愿掩盖住湿润的眼睛。
仪式完成后,把桩师傅帮忙开窑,将一件件装有瓷器的匣钵搬出,摆放在一旁的空地上。
竹青兴奋得眼都直了,虽然她未曾制瓷,但这一件件都是她辛苦摇杆的成果,尚未瞧见成品,她不禁攥紧了手中的方帕:“好忐忑。”
沈瓷面上不说,心里却是紧张不已。未等所有匣钵搬完,便迫不及待地上前,将成品从匣钵中取出。
烧窑时,窑炉内一个个的匣钵依次排列,处于中央位置的瓷器最易产生精品,而周围那些则要看运气,能达到六七成的成品率,便是不易。器型、火候、釉料、冷却,无论哪一个环节出了差池,都可能发生炸裂或歪斜,从而前功尽弃。越难的瓷器,裂得越多,所承担的风险越大,但价值亦更高昂。
由于数量不多,沈瓷的这批瓷器几乎都被放置在较好的位置。她将一个又一个的匣钵打开,如同博戏赌物般,指不定手中会开出个何种模样的。所幸,除了两件外围的压手杯损毁外,其余品质都不错。
待到开至最后一件匣钵时,沈瓷的心前所未有地砰砰跳起来,她小心翼翼地打开匣钵,取出的,便是那只绘着山石兰草和一只紫貂的梅瓶。
“真漂亮啊!”竹青在一旁低声惊呼,围着这梅瓶转来转去。此物小口短颈、丰肩瘦底,釉面透亮光滑、晶莹如玉,最难得的是上面的图案,线条流畅自如,肆意泼洒,没有半点迟滞之感。
不得不说,这件成品,就连沈瓷自己也颇为喜欢。不过,其间亦有不足之处,便是胎体略厚,缺乏轻薄之感。她的拉坯技术还不够运用自如,需得更多磨练。
“下次还能做得更好一些。”沈瓷坚定道。
“下次?”竹青迟疑了片刻,小心道:“姑娘,光是做这一次,就把王府三个月的月钱全花光了,若不是王爷最初还另赐了些银两,我们这几个月衣食都是问题。”
沈瓷愣了愣,虽然她采购原料时,已经尽量节省了,但若是材料太差,瓷器的品质必然受到影响。此外,烧窑也是一项大开支,不是随便什么木材都能用来烧制瓷器的。此次她选用的松木柴,亦是烧出精品瓷器的必备条件。大火燃了三天三夜,烧的不光是瓷器,还是大把的银两……
可是,今后没钱该怎么办呢?沈瓷心里琢磨着,只思索须臾,便开口道:“不如,我们先把这批做好的瓷器卖了吧,卖了便有钱了做新的了。”
然而新的问题又接踵而至,如何卖?她在鄱阳人生地不熟,王府也并非来去自如之地,若单独为此租一处店面,成本未免太高……
竹青眉头紧蹙,亦想到了这个问题。两人沉默良久,竹青忽然眼前一亮,提议道:“姑娘,你想这么多作甚?找小王爷帮忙不就成了!”
见沈瓷仍在小心斟酌,竹青又道:“依我看,姑娘你就把这梅瓶送给小王爷做礼物。恰巧这上面刻着紫貂,小王爷见了,必知你感念着他,兴许一高兴便答应帮你了。要么,寻人替你推售瓷器;要么,在手下的店面腾出一块,专门卖你做的瓷;若是他觉得买卖麻烦,直接自己出资买下,也未尝不可能。姑娘,别犹豫了,您如今也算是小王爷的人,不麻烦他麻烦谁呀?这事儿,拜托他来做,准没错。”
沈瓷低头,又看了看手中修长短颈的梅瓶。这幅画作本在她的计划之外,如今却成了这批瓷器中最满意的一件。它承载着她晦暗明灭的心思,是她稍纵即逝的妄念,亦是她过眼云烟的记惦。她想,这原本便只是那一瞬的偶然兴起,若是自己不敢直面,反倒显得居心叵测了。
于是她抬眼,轻轻一笑,对竹青道:“事已至此,便依你之言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