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越一听这话,顿时急了:“至少宫里有太医,环境肯定比这儿好,有助你恢复。”
汪直低低一笑,摇头:“回到宫里,你以为我还能同从前一样吗?皇上不需要没用的人在身边,西厂也不需要。尚铭想要独领风骚,杨福想要取而代之,就让他们去玩好了。”
“你……”
“我累了,也倦了,从前恋慕权势,总想事事争在前头,总归只是别人的武器。现在这样也好,好让我省省心安养,不想参与朝中之事了。”汪直顺手取过方才苏伯给王越倒的清水,自己喝了一口。
王越心头一哽,喉咙发痒:“可你还这样年轻,难不成,还要在这里度过余生?”
“事有因缘,我有今日,也是当年沾过太多人命,一报还一报,能活下已是上天眷顾,如今想通,也不愿奢求太多了。”汪直扬唇一笑,前无法圆满的,便在想象和惦念中完成。一辈子的爱恨,一辈子的恩怨,一辈子的情思与缠绵,自他坠入山崖的那一刻,便似戛然而止,又因此无限延伸……
风过留痕,蔓草凋残。他和她的已经完结的故事,他和她的从未开始的故事,伴随着恩怨交织的诡谲风云,飘散到无垠的尽头。
半生繁华过,尘寂夜阑珊。他的一生还那样漫长,可却如同耗尽了。
翌日,皇上结束郊外的祭祀,于庆成宴后回宫,忽闻万贵妃薨逝。
更惊讶的是,经过调查,种种证据都指明,下毒的人是汪直。
皇上一下子跌坐在地,难以置信。
然而,事情结结实实地摆在面前,皇上掩面痛哭,奔溃到难以自持,恨不得将汪直千刀万剐,却听闻他也一同被毒死,满腔悲痛顿时无从告解,正欲下令革去汪直生前一切官职且计入大罪时,王越赶到了。
王越称毒死万贵妃的并非汪直,已请仵作进行尸检,结果表明,死去的“汪直”并非宦者,而是凭借相似的样貌,冒名顶替进的宫。
杨福身份在他死后,很快被查出,其与尚铭的关系也水落石出。皇上终于明白,为何西厂突然让位东厂,地位一落千丈。
事情已查清,又有王越态度强硬,杀死万贵妃的黑锅总不可能让汪直来背。可堂堂圣上,又怎能承认自己被奸人蒙蔽数月之久?纵然皇上愿承认,文武百官也是断然不许的。
思虑后,遂称汪直因屡次被尚铭等人弹劾,调任南京御马监。既有了罪责的交代,又将圣上被杨福蒙蔽一事勉强掩过。
而在万贵妃死后,因真假汪直一事太过惹眼,皇上竟未下令斩杀所有目击者,只以侍主不周为由,处置了万贵妃宫内的所有太监宫婢。
沈瓷因未留在宫中,幸得逃过一劫。
不久后,又传来消息,汪直调任南京御马监后,因病不起,暴疾而死。
一代风华的西厂缔造者和终结者,就此从人们口中消失逝去。
可仍有那么一二人知晓,他从未离开,就坐在那悬崖的最深处,落拓成风,倾然自在。
曲曲折折之后,沈瓷和朱见濂终于回到了景德镇。
她仍做她的督陶官,而他已不需再离开,每日伴她左右。淮王世子的名声抛了去,为了最大限度地减少争议,且给他想要的最大自由,淮王府对外宣称朱见濂早逝,以解释罢去世子之事。只不过,鄱阳和景德镇周边的百姓对此心知肚明,一来二去,也就不提了。
在朱见濂的全力支持下,她倾心制瓷,监管御器厂,将成化年间的瓷业推向了明朝的最高峰。也是在经历了林林种种后,她才终于明白爹爹曾经说过的话。瓷器,不仅是物品,更是制瓷人的情感与生命。而斗彩瓷,不光是釉下青花与釉上彩的相互争斗,亦是她心中爱情与仇恨、浓烈与淡雅凝成的心血,唯有经历过爱恨情仇种种饱满的情绪,手中的瓷器才能汇入饱满的生命力。
曾经汹涌滔天的情愫沉淀下来,终是归于沉静与平实。
山川晴照,岁月静好。袅袅瓷香中,她执笔绘瓷,而他贪看她的容颜,时不时亦指点一二。
现如今,她不仅如同小王爷最初所预言的那般成为人人相逐的御器师,更是大明唯一一位女督陶官。
可她也清楚,这需要感恩的人当中,还有一人不可遗落。
沈瓷垂首,看着瓷面上画了一半的美人,乌黑长发盘成发髻,被一根钗子松松挽起。她的笔顿了顿,不禁愣神。
“在想什么?”朱见濂从后面走来,温柔地替她披上一件外衣,轻声问。
他一低头,便看见了瓷面上的美人,髻上挽着的钗头上,是一只展翅欲飞的鸾鸟,脖颈伸长,羽翼斑斓,却只绘了一半。
在光滑的瓷面上,她将这细节描绘得如此生动。
朱见濂不由轻轻一笑,和自己的这场较量,是汪直输了,但他终归让她记住了他,以这样的方式。
沈瓷放下笔,回过身抱住他,脸贴在他的胸口:“有些人存在于回忆里,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惜取眼前人。我明白的。”
朱见濂报之微笑,执起她的手,一同握笔,两人手腕轻转,将鸾鸟缺失一半的羽翼绘上,五彩赤色,栩栩如生。
仿佛下一刻便能展翅飞起。
挣脱一切的因果缘由、恩怨桎梏,朝某个不可预知的美好方向,自由飞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