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默无论心神还是身体都极度虚弱,维持不了剑意多久,若他有心,完全可以在剑意消散前绞碎老者的意识,让他毙命。
可是在这一刻他想了很多。
这是儒与魔的战争,足以影响未来天下大势走向的大战,但叶默不过是一个普通人,不知道怎么就被卷了进来,不知道怎么就获得了那名让他很亲近的祭酒大人的信任,给他力量,让他守卫在夫子庙前。
叶默想起了曾看着照顾他三年的曹爷爷,唯一真正亲近的人,在他七岁那年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他什么也无法想,无法做,只知道哭,天天哭。
小镇上的恶霸刘四经常将人打伤,会让那家里人心痛好久。没有一个人喜欢刘四,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刘四这个名字让人提起只会有深深的厌恶和畏惧。
哪怕是跟着刘四同样欺负人的二全子也会暗地里骂他,甚至最后将他杀死扔到了山里喂野兽,二全子也走了,再也没回来过。
刘四和二全子在镇上经常欺负人,他们在镇上的时候不受任何人喜欢,可刘四死、二全子离,天天被人诅咒的两个大祸害真的中了‘诅咒’,镇上也没有一个人高兴得起来。
他想起了那个比他或许大了一两岁少年,他想起了那少年救他于刀下就要做他的大哥,少年狡黠迷一样的眼睛似乎在眼前眨眨,他的怀中还收藏着一个精美小瓷瓶,那个少年是这位老者的徒弟。
一开始挡住老者是因为他接触儒更多,因为夫子、因为祭酒、因为陆象山、因为魔人中确实有一些人他很不喜,所以他心里偏向于儒。叶默对那位少年很有好感,还期待着将来相见后让他改个名字。
老者挡住第一剑,但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立刻退走的话被打残的腿都还有修复的可能,这里毕竟是儒家的主场,如若儒家其他地方的强者腾出手及时来增援,老者必死无疑。叶默还想着祭酒能让他瞬间成为如此强大的修行者,这种手段匪夷所思,他没在故事里看到过,虽然不知道祭酒为何不出庙,但是老者必定打不过祭酒,进庙的话也是死路一条。他之前被重创还执拗的挡在老者身前,并不是对老者充满杀意,而是不想让老者送死。
叶默有些天真的想着,老者伤成这样,已无再战之力就不得不退去,为什么一定要死人呢?他已经达到所想,不想打了。
叶默七窍流血,经历无数故事锤炼的强大意志也抵抗不了身体一再重创的虚弱。他倒下了,剑意同时消失。在他倒下时,他似乎听到脑海中一声细微而清脆的破壳声,还没来得及思索探寻,他的意识就陷入黑暗。
老者一愣,哈哈大笑着嘲弄道,
“妇人之仁!”
高大老者又叹息一声,在如此紧要时刻里,他认真看了叶默五息时间。那日叶默说日后必有报答,他完全没有将眼前瘦弱少年的话放在心上,过后就将这事忘个干干净净,如果再过去几天时间,他估计都不认得这个瘦弱少年了。
哪知那个他没有看第二眼的瘦弱少年才三天就兑现了承诺,放过他一条命。
“信人也!”
剑意即心意,叶默心意不愿杀,所以老者没死。
那道剑意游荡在他体内,斩断了他十数条重要经络,刺破了数个重要穴窍,破坏了他大半生理机能,这样的伤势几乎是终生都难以痊愈,甚至很有可能境界就此停步不前,还有可能倒退。
他的体内支离破碎,可是偏偏最重要的气海、心脏和头部被分割,却相对完好。
老者整个人像是突然老了十岁,他的确已无再战之力,但他还有命!既然没死,那就不能退缩,这是他早就注定的使命!
叶默太天真!这场战斗就像是公西甫说的,不是敌死就是我亡!总要有一方不存在才能结束!
老者不再看任何人,拖着残破的腿,艰难的挪到了夫子庙附近,触手可及,他与夫子庙之间再无一人能阻。老者放声大笑,因为太过用力而不断有紫黑的血从口中冒出。笑着笑着,两行浊泪挂在满是褶皱的老脸上。
自夫子庙建立起,多少魔族先贤耗费生命,魔君近侍损失殆尽?二爷、阿爸、小叔、三师兄、六师弟……还有,师妹啊……通通献祭了血肉灵魂。
魔人,也是人!也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
这无数魔人的斑斑血迹如何洗净!这仇,如何来报!这怨,如何来平!
唯有杀!
魔君近侍这一脉只剩下他这最后一人,才走近夫子庙。
他将要做一件无比神圣的事,此后整个魔族才有机会去尝试着看看能不能走到压在头顶的大山外,去看看阳光,去洗洗春雨。
那座大山太高太大,哪怕已经两百年看不见,他们依旧只敢小心翼翼的抬头瞟上一眼,胆小而卑微……
当老者走近夫子庙时,再次和武商对峙的董仲舒凭借天人感应独特心法,突然一阵强烈的心悸,绝不能让老者靠近夫子庙!
他身影一闪,出现在老者身后。然而他的身影刚刚闪现,武商同时出现,之前武商没有机会对叶默出手,此时董仲舒又哪里会有机会。两人身影不断闪烁,跨越空间而行,漫天都是两人的残影,却始终没有出手的机会。
两人再停下时,都已经气喘吁吁,这样高强度的跨越空间,对他们也并不是没有消耗。董仲舒眉头紧皱,那股心悸越来越强烈,人影再次消失。他知道这没有作用,但那股心悸让他无法安定下来,必须要做点什么。
被叶默无视的两人再次被老者视若无睹,哪怕几次出现在他身前,他也只盯着夫子庙。
他发泄一般一拳砸向夫子庙不太高的外墙,只是像普通人一样轻轻一拳而已,牵动伤势,喷出一口紫黑的污血,里面还夹杂着细碎的内脏组织。
老者并不觉得失败,似乎也感觉不到痛,郑重的从怀中掏出一个事物。一个圆环,圆环内套着一个六芒星阵,看不出材质,通体深沉紫色。
老者榨干体内魔气,他连命都不要了,哪里还会顾忌心神受到创伤,强行调动空气中的魔气向着手中圆环涌去,一同涌去的还有他身体内仅剩的精血。武者的身体是根本,作为身体力量源泉的精血蕴含着强大的能量。
老者体内所有力量尽数送出,头发胡子变得雪白然后开始脱落,原本高大的身躯,急速瘦了下来,像是只剩下一层干瘪的皮包裹着骨头,他真的矮了一截,让人矮一截原来还有那两种之外的方法。直到此时圆环才有了些变化,紫色的圆环内像是有血液流淌,流过圆环,流过六芒星阵。极盛的光芒一闪,像是活了过来,自主蠕动。
此时太阳高高挂在天上,无限的光明撒播人间,可是远在离城那一边的居民都看到了夫子庙的方向闪过一道亮光。
老者心满意足,已经凹进去的脸,咧着嘴,牙齿完全暴出,露出一个恐怖异常的笑容。他慢慢将手中的器物按向夫子庙,遇到了很大的阻力,老者身体不断震动,每一次震动都让他体内骨头断裂数根,他始终不肯松手,那器物也在努力,如虫子一般不断蠕动着,慢慢挤入夫子庙墙壁,直至看不出痕迹。
老者像个孩子一样拍手大笑,
“夫子果然不在了,哈哈……儒不灭,魔不绝!”
最后一句声嘶力竭,所有大战的魔人,还有附近隐藏的魔人都听到了,不管是何等心思来到此处,此刻都肃然起敬!
夫子庙内的祭酒也听到了,手中摇动的蒲扇顿了一顿,看着眼前的地面,有些嘲弄,有些落寞,还有些愤怒,
“知道了又能怎样呢?不在了又怎样呢?”
摇头失笑,眯着眼睛,手中蒲扇再次晃动。
庙外,老人的声音戛然而止,留在世上最后一个眼神里充满着怀念与满足,或许他看到了——师妹。
老人直直的倒下,拍起一阵尘土,尸体也瞬间风化,变成一团灰尘,就此烟消云散!
所有战斗中的人,不论远近强弱,都感到一阵强大的心悸,董仲舒包括武商都惊骇的看着夫子庙方向,他们已经看不到夫子庙,感知不到夫子庙。
无尽魔气涌向夫子庙,笼罩着方圆数十丈的空间,夫子庙被包围在浓郁到极致,光线都无法通过的魔气中。其蕴涵的力量足以将外面任何人撵成粉末,哪怕是董仲舒和武商两位加起来也无法抵御这样的力量。
神圣的夫子庙似乎隐藏着无数巨魔,此时被那什物放出,正在吞吐海量魔气,夫子庙变成了魔窟。魔气从内向外塌陷消失,像是被夫子庙吸收,又像是被另一个世界吸收。
夫子庙内,一切如常,微风不起,尘土不扬,只有祭酒的蒲扇轻轻晃。
大战结束,但沉寂了一百九十五年之久的儒魔之战才刚刚荡起第一个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