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沉默,几位大师脸上若有所思。
一场前辈对后辈好奇的见面,好像变成学术研讨会了。
韩启功和归景林是古今文体的代表,童百龄是文学鉴赏方面的权威,都有所触动。
沈哲的主要观点,文言不再是书面语言工具,而是承载文化的母体。
老先生忽然笑着看看韩启功,说道:“按这个说法,文言传承就是教育者的工作,如今你把更多精力投入那个古文协会,反倒有些本末倒置?”
“好像真是这样。”韩启功苦笑。
“当今社会层出不穷的好坏思想,也是杞人忧天了?”童百龄道。
韩启功点头道:“文化因子融入了骨头,只要这个不丢,华夏还是华夏,我们的文化兼容性本身就很高。”
沈哲的思绪却忽然转到了另一个方向。
人总是要死的。
乞丐、市民、精英……统统要咽下最后一口气,外在条件再好也逃不掉。
在那些思想走在前头的圣贤眼中,大到战争,小到争斗,甚至个人欲望,都是没必要的。
直接绕过所有问题,探寻人生意义的终极命题——为什么和怎么活着。
——天人合一
——与上帝同在
——实现全人类的解放……
都是这类思想的体现,结果有好有坏。
思考的同时,又活在现实世界中,各种诱惑,除了圣人谁也抵挡不住。
于是,世界各地出现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
——存天理、灭人欲
——复活
——因果报应、生死轮回……
信仰任何一种思想,最起码不会漫无目的的活着,或有个盼头。
思想家和圣人干的就是这个活,近代科技爆发,活得越来越舒服,这个终极命题被选择性遗忘。
但总有一天会再次被人们想起来。
想到华夏人,勤劳、贪婪、占小便宜……很多西方人的认识各不相同,那是因为这里的人比较现实。
文化选择就体现了这一点。
最为广大认同的传统思想,就是孔子的一套,比较清楚明白。
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一辈子被安排妥当,这下不用迷茫了吧?
近代,欲望爆发了战争,不少人接受了西方思想。一旦和平日久,触及到终极命题,马上又回归了。
彼时空的国学热不是偶然。
承载这些内容的东西就是文言,即使第一怕就是文言文,还是要学的。
想这些事情挺有意思,沈哲的思绪天马行空,不过,真要让他沉下心研究,又嫌麻烦。
乐趣在于,他可以拿另一个时空的新奇观点和别人交流,自己又可以用华夏新思想和原来的做比较。
学术娱乐化。
沈哲这种人,永远做不成学术大师,倒有条件成为伪大师。
学术上谁活得长,一般谁更权威,因为思考的时间多,眼前几个人当然不会随便就被他几句话心惊神摇。
只是一个方向,顺便表明一下,他也是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最起码做个文人还是够格的。
不过,如果传出去,华夏几千万中小学生估计会扎他小人。
……
“沈哲,沈哲……”
正沉思中,沈哲被唤醒,抬头发现喊他的是韩启功。
“啊,不好意思,走神了。”
韩启功叹道:“唉,你这脑瓜整天想什么呢,又是历史又是文言,又搞创作,东一榔头西一棒槌!”
“韩老师,我主要还是创作吧,平时也喜欢想些东西。”
“还是年轻,沉不住,花个二十年摸索,说不定你就是顶尖学术大师,写再多书不过是个好作者……”
沈哲卜楞脑袋,二十年太长,花二十天研究还差不多。
归景林不赞同道:“不用非要搞学术著作,好的文学作品力量更强!”
“这倒不假,要影响别人,首先要让人知道。”老先生慢条斯理。
韩启功苦笑:“你们倒成了一路人,搞学术的成歪道了?也是,学术著作也没多少人愿意去读。”
转头问沈哲:“搞搞创作也很好,有新作品吗?”。
沈哲微微摇头:“这几天参加征文,哪里有那么多心思想别的事,韩老师高看我了。”
韩启功点头认可。
“好作品千锤百炼,几百字的文章花上三五天也不稀奇。”
沈哲心头暗笑,千锤百炼的那是别人,他只需要键盘啪嗒啪嗒就行。
“你想拉他进协会,现在知道本人的意思了,怎么办,失望而归?”归景林调侃韩启功。
韩启功嘿嘿笑道:“那也要进,我们老头子还能活多久?沈哲啊,跟我走,我先带你认认门……”
说着,起身就要拉着沈哲离去。
“这是强买强卖!”归景林笑骂一句,“先别走,你的事完了,我的事还没说呢。”
“你还有什么事?”韩启功道。
刚起身的沈哲也回头看去。
归景林从身旁拿起几份稿件扬扬,看着沈哲道:“三篇稿子,《免费》抛一边,后面两篇内容情节虽不同,但用的都是同一种创作手法,我说的没错吧?”
“韩老师说的不错。”沈哲点头,泰格特在《窗》里使用的正是欧·亨利式结尾。
“那就行!”归景林起身走过来,“这几天有空再补上一篇吧,凑个三篇,我给你一次性发表。”
童百龄道:“景林,不知足啊,你手里三篇还不够?”
“如果不是你们下不来台,我何苦掺乎进来?”归景林不满道,“还好结果不错,老先生推荐个沈哲,写了几篇好文章。一篇叫偶然,两篇叫必然,三篇才能说风格,《免费》可不算。”
“景林说的有道理,就再补一篇吧。”老先生一旁道。
“行,给我两天时间。”沈哲答应下来,“到时候发到您的邮箱。”投稿邮箱《文学选刊》官网就有。
反正欧·亨利一生创作了300余篇小说,不愁资源。
看沈哲答应的痛快,归景林眉毛一挑,说道:“要不,多写几篇?”
韩启功笑骂:“人心不足,你以为写文章和卖菜一样,仓促下笔还不如不写!”
沈哲笑笑没说话。
归景林顿足道:“一篇也行,老韩,这几年你躲在小圈子里,还不知道文坛发生什么事吧?”
“吃饱喝好,吵吵闹闹,还能有什么事?”韩启功不屑道。
归景林哭笑不得:“敢情在你心里,我们就是这个形象,百无一用?”
“好不到哪儿去!”
“行,我也不和你争,找人打听一下就知道了……”
……
事实上,沈哲参加征文的三篇文章,影响力比他想的要大一些。
文学圈很大,文坛相对较小。
沈哲情知,做什么行业都绕不开各种圈子,圈子里的人相互承认,不如主动融入进去。就算做不成好朋友,也不要竖太多敌人,给自己找不痛快。
欧·亨利式短篇就是进入文坛的敲门砖。
华夏文学院——
这是一所特殊的学校,氛围不像校园,倒像一个现实论坛。
记得有人说过,如果你什么行业都干不成,那么可以试着去当作家。抱着这种想法,半路入行开始写作的人也有很多,这类作者往往没有什么创作理论指导,只凭一腔热情。
开始的时候可能没问题,写着写着就需要知道一些文学理论。
还有的畅销书作者渴望真正进入文坛,和同行交流也需要差不多的理论水平。
这时可以申请进入这所学院进修。
还有高级班,某些科班出身的作者和文学批评者也会来。
学院里有资深文学理论教授亲自授课,也有好为人师的科班作者,学习、交流同时进行。
下午三点多,一名三十几岁模样的男子走进教室。
迟到与否不必在意,室内气氛轻松,都在讨论着什么,看到男子进来,有人打声招呼继续讨论。
夏然站在讲台上,笑眯眯的听他们说话,也不阻止。
十来分钟后,有位作者拍拍巴掌,大声道:“好了,夏先生来一会儿了,我们先听听他怎么说。”
夏然笑道:“我听到了,你们都在关注这次征文的事?”
参加进修的作者纷纷发言。
“是啊,那位小状元三篇短文拿走150万,想不关注都不行……”
“文坛高手都没参与,否则可不一定。”
“看了文章,发现我是不行,不过高手都参加的话,他能拿一次就不错了。”
“捡了个便宜……”
夏然听了一会,伸手按按,教室里安静下来。
因为有的学生比他年龄还要大,说话不能太过分,平时上课一般都是讨论的形式。
“你们还是不太明白,那三篇短文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
“夏先生指的什么方面,具体说说呗。”
夏然点点头,说道:“第一篇《免费》胜在创意,大家都应该明白,就不多说了。”
“这个确实,语言文字没有什么体现,只是一般作者想不到。”已经有作者尝试理论分析。
“我怎么感觉作者是个女的?”
“哈哈……”
雪莉凯撒的作品,如果沈哲硬换成父亲的角度,反而不对劲。
夏然笑道:“沈哲你们不认识也该听过,怎么会是女的,或许心思细腻一些,这没什么。”
“异性角度创作,我也这么做过,说笑说笑。”
夏然“嗯”了一声,道:“重点是后面两篇,我们应该重点解读。实际上,特别是最后一篇《窗》,到达征文办公室的时候,文学鉴赏功力深厚的童主席,已经做了一番精彩点评。”
作者们有些羡慕,这些信息流传外界不知何时,而圈子里早就知道了。
“童主席从辨证艺术的方面说了三点,分别是微中知著、虚实相间、正反对比……”
夏然把童百龄的点评说了一遍,下面一阵骚动。
“童主席厉害,只看一遍就能抓住精髓!”有人这么赞叹一句。
“童主席什么时候能来上次课?”
夏然不可察觉的皱皱眉,微微摇头,童百龄比较讨厌拍马屁行为,当面说这些话,被甩脸子是一定的。
“这篇短文童主席说过了,我们重点需要讨论的是《麦琪的礼物》……”
一位作者说道:“青春言情的风格,他比较擅长,去年就出版过一本类似的书,当时还读高中。”
“《那些年》吧,感觉不是一回事。”
夏然道:“当然不是一回事,这几天听几位前辈谈起,已经把它归入艺术范畴。”
“什么,艺术?会不会夸张了?”
“夏先生,说说它的艺术性体现在那些方面,我只是觉得情节变化比较多端。”
如果归于艺术,那肯定是殿堂级作品,拿任何行业来说,拥有这个评价,都是属于顶尖水准。文学艺术、书法艺术、建筑艺术、雕塑艺术等,连电子游戏玩得好都开始被称为“第九艺术”了。
创作出艺术级的文学作品,是每个作者的梦想。
一个大学生数千字轻而易举做到了?
“你们讨论那么久,说明都看过了,我就说说我的看法。”
“德拉只有一元八毛钱,可是明天就是圣诞节了,她不够钱给丈夫买礼物。”夏然打开便携电脑,操作几下,然后读了一句,“这是文章的开头,我们写作时常用的手法——设置悬念,读者自然会思考德拉接下来会怎么做,俗称的挖坑……”
“哈哈……”作者都笑起来,这种手法太常用了,是创作利器。
夏然笑道:“接着看,紧跟着又是一个悬念:吉姆看到妻子变成短发时,神情不自然,几分失落。”
“最后是结局:互赠礼物后,发现都已经不再需要彼此的礼物。”
“并不像我们想当然的那样,丈夫一定会为妻子的行为感动,反而安排了一个更令人欣慰的结尾。”
“经过两个悬念的铺垫,最终笔调发生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但是依然在情理之中,这需要很强的创作笔力才能做到。加上构思精巧,融会贯通,戏剧性的结局,只能令人拍案叫绝。”
下面的作者若有所思。
让夏然这么一说,他们也顿时感觉文章的不平凡之处,不再像开始单纯的感动。
只听夏然接着说:“被感动是读者该有的情绪,我们都是作者,应该学习的是这种手法。”
“悬念重叠设置,而结局出人意料,则是重中之重。”
“下面再从思想艺术上分析,互赠礼物后,对夫妻二人是无用的,同时失去了原有的珍宝,这是悲剧;但是却收获了彼此真挚的感情,又是喜剧……”
“悲剧中蕴含着喜剧,这是更高的文学艺术。”
“呵呵,听说童主席在征文的时候,已经称呼它为沈氏手法……”
作者们炸开了锅。
“这么夸张啊,不过听起来很有道理。”
“一举成名啊!”
……
彼世界三大短篇小说巨匠的代表作,获得赞誉很正常。
除了文坛关注外,沈哲的书迷群、部分关注征文的文学爱好者,也展开热烈讨论。
《免费》得到母亲的一致感动,从中讨论学习家教方式。
《麦琪的礼物》得到广大文艺少女、文艺女青年的推崇,多愁善感者,产生留长发的念头。
《窗》更多的是鞭挞,揭露人性的黑暗面,也挺让人感慨。
……
香山饭店旁边,有一幢精致的三层小楼。
“这就是古文协会,叫文言协会也行。”韩启功说道,沈哲跟在他身后。
这里已经处在公园内部了。
“能读进去,就说明爱好,”韩启功笑着往里走,“只凭一篇你也要进来,不过协会里都是我这样的老年人,出行不便,就不喊来迎接你了,下次聚会一块办。”
大厅,沈哲看到四周墙上挂着各类作品,书法居多。
“有些是原创,有些是现代书法作品,诗词是小道,就不要你写了,伤仲永写下来吧。”
“入会仪式?”沈哲哭笑不得。
门外进来一人,正是抓住他干坏事的老头,“来了就得留下点东西!”
“喊魏老师吧,现在退休,管理这儿。”
“魏老师好,”沈哲打声招呼,旋即笑着问:“我以后来香山,是不是不用买票了?”
“哈哈,那要问老家伙答不答应。”
笔墨纸砚一应俱全,沈哲写好后,韩启功不等墨干,轻轻拿起,咂咂嘴:“你这书法什么时候开始练的?”
“小时候就开始了,练得不多,每天写几笔。”
“难怪,三五年小成,十年初具规模,你练十几年,有这成就正常。不过,要成大家,还不能停笔。”
沈哲点头称是。(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