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业部主任王云，年正四旬。

　　在《江南晨报》广告中心，王云代表了某种主流：年纪不上不下，事业不高不低，人生平庸无奇。

　　到这个年纪的人，生命已经在某种停滞状态，生活的重压全在肩头，他们不敢轻易改变，却对周遭的一切变化敏感。

　　应了鲁迅先生的一句话：“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

　　方清只是看了王云一眼，就知道这位身穿宝蓝色旗袍的中年女人，已经不甘于沉默，最终选择了爆发。

　　果不其然，在几十个报社中层的眼光下，王云表情淡然地站起来：“我有两个问题，正好当着李总和各位中层的面，拿出来探讨探讨。”

　　李文远眉头一挑，也不知道心里作何感想，朗声表态：“你尽管说，报社也不是我的一言堂，只要大家提的问题有利于报社发展，我肯定不会堵住言路。”

　　“领导这么说，那我斗胆提出来了。”王云站得笔直，窈窕的身形在旗袍下显得风韵犹存。

　　“我的第一个问题是，精英生活榜这么大的年度活动，为什么要找方清来做责任人。在广告中心，像他这般年纪就主持一个大部门的情况，本来就是破例了，现在再度委以重任，合适吗？”

　　说完，王云的眼光躲过李文远，笔直地射向老总旁边的方清。

　　感到这目光中的恶意，方清也没说话，只是嘴角微笑，仿佛王云针对的另一个人，暂时做壁上观。

　　“我的第二个问题，精英生活榜单这么大的年度活动，总冠名费就有五百万这么高，还有一系列大大小小的子项目，甚至专门配套了房产展销会。”

　　王云说完了一个问题，也不给其他人反应的时间，继续不停道：“这些操作中不但牵涉到人员的付出，还有很多物料成本，咱们有没有向集团报备？获得过集团的首肯？中间涉及到的物料运作，有没有人监督？”

　　两个问题说完，她便微笑地扫视了众人，眼神里带着几丝不屑，重新淡定地坐了下去。

　　偌大的办公室，因为王云的一番话，顿时气氛凝重。

　　在方清看来，她的第一个问题，看似是眼红方清，其实是站在部分老业务员的角度，冲年轻的广告中心领导层开炮。

　　直到第二个问题抛出来，开炮的范围已经包括了李文远这位新老总。对这次活动的合理性存疑，甚至站在集团的角度否定方清和李文远推出的年终大活动。

　　不得不说，王云这位商业部主任是有些水平的。

　　两个问题，一个比一个刁钻，既恰到好处地调动了老员工的情绪，还不着痕迹地打击了李文远的权力。

　　尤其是最后那一瞥轻蔑的微笑，更是展现旧时代的遗老遗少，对方清这一类新上台管理者们深感优越的鄙视链。

　　要不是自己站在王云的对立面，方清恐怕也要给她竖个大拇指。

　　“我来一个个回答吧。”李文远作为会议的主持人，又是被提问方，他缓缓地开口道。

　　“首先，方清适不适合做负责人。当然适合，这次的活动，由他提出创意，其中一切细节，也都是由他把控。有了他，才有了这个活动。”

　　李文远指了指身边的方清。“你们觉得，能把千万项目的广告活动，细致到每一天招商进度的方案，没有执行力，没有可信度吗？而这都是方清所做。”

　　被李文远溢美之词赞扬之后，方清也不骄傲，他看着众人，露出矜持又不怯场的微笑。

　　这就是他没有第一时间反驳王云的原因，因为他知道李文远肯定会力挺自己。

　　他要做的，就是低调，不能在老总发话前，像小人般跳出来，这样才是得体的。

　　思绪稍微分神的此时，李文远已经说到了第二个话题。“至于精英生活榜的合法性问题，当然也很好理解。咱们《江南晨报》是不是企业化运营的报纸？如果是，那就应该知道，一切目标都是为了挣钱而已。如今面临地产限购，报社的广告支柱就要倒一半，还不想办法，那要等死吗？”

　　说到这里，李文远脾气似乎上来了，他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我绝对支持大家对报社发展之路提出质疑，但绝不容忍不怀好意。”

　　报社的全体中层，被李文远这一下震地不轻，会议室里更加针落可闻。

　　可是方清却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李文远真是当局者迷，被王云的几句话气到了。

　　这也难怪，当权者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被质疑权力的合法性。李文远这位高级知识分子，能当着全体中层的面发火，可见内心的激动程度。

　　而这种激动，正是王云想要的效果。

　　盖因她方才第二个问题，切中了《江南晨报》体制上的软肋。作为报业集团的子公司，人事、财权受制于集团。就连办活动涉及的物料采购，也要看集团脸色。

　　李文远是省委宣传部的人，可以不卖集团的面子。

　　但是在场的晨报其他中层，天然的在心里畏惧集团的权威。

　　这时候，李文远只顾着发脾气，忽视了手下员工们的心理，这并不是好事。这种后果就是，在未来推进精英生活榜的落实中，大家很可能畏首畏尾，因为怕集团秋后算账，而不敢出力。

　　想到这里，他轻声对李文远提醒：“李总，大家可能更关心购买物料、推进招商的行动，和集团有没有什么章程。我的方案里，有一条关于这方面的内容，藏的比较深，今天来参会的人看不到，您可以解释一番。”

　　精英生活榜的方案里，方清在其中某处，悄悄藏了个后门：“关于活动物料等投入，可经过招标等方式便宜进行。”

　　在华夏，任何采购权，都或多或少有些回扣之类的灰色收入。王云就是抓住这一点，指出精英生活榜的在集团内部的不合理性，纪委不会坐视精英生活榜出炉的，领导也不会同意李文远自己花钱。

　　所以王云暗示，在种种掣肘之下，精英生活榜被集团秋后算账的可能性很大，甚至很可能搞不起来。晨报参会的中层们，就人心惶惶。

　　得到了方清的提醒，李文远瞬间反应过来：“精英生活榜，肯定要通过集团编委会，那是我要争取的事情，你们只管执行。至于物料采购等各项细节，还是招商后期的事情，更不用大家杞人忧天。”

　　“总之，大家要做的，就是将精英生活榜好好招商，报社年终任务能不能完成，大概率是取决于这次活动的招商进程。你们只管好好做，剩下的我会给你们铺好路。”说到这里，李文远看着王云，神色不怒自威：“我这样解释，你能理解吧。”

　　“有李总这番保证，我当然就更有干劲了。”王云大大方方回答。“我也预祝李总早点和集团将活动敲定，让《江南晨报》更好更快地取得广告收入。”

　　她话音一落，方清微微皱眉，心里就有个猜测。他看了看李文远，后者似乎也察觉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