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华夏近8个亿就业人口中,方清所在的职业是极少数的特例。
仅有的三大行业性节日,有他们一份。
信息被挂在国家级官方网站上,随时接受任何人检阅。
凭着手里的证件,去全国99%的景点都能免费。
甚至在全球来说,他的职业都有个好听的雅称——无冕之王。当然,国内的叫法更接地气一点:新闻从业者或者叫媒体人。
在国家层面,登记在册的媒体人共有20余万人。具体到拥有500多万人口的江南省会汝阴市,像方清一样持有证件的,总数也仅有五百多。
若要再落实到方清的岗位上,五百多的数据,就会瞬间锐减到几十。淹没在几百万的大数据海洋中,连朵浪花都翻不起来,充其量也只能是小水滴。
晚上九点,30岁的小水滴,《江南晨报》夜班编辑方清,正在格子间里埋头工作。
“终于看完了一篇稿子。”他长舒一口气。
作为一名常年上大夜班,连太阳都见不到的人,他和许多同事一样,脸色苍白,身上还带着不少职业病。
日复一日封闭狭小的社交圈子,让他寡言少语。光辉的职业性质没有赐予他一丝温暖,反倒是逐渐衰退的行业,让方清越发显得气质阴郁,似乎行尸走肉。
趁着空闲,他站起身子,从座位起身走到开水间,接了一杯水,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口。
温水滑过食道落入腹中,顿时身体轻松了许多。
最近几天,他常常头疼,没来由地剧烈痛感,让他无法专心工作。到今天,不仅头疼的厉害,连左眼皮也跳了一天。
“都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祸,可我怎么感觉不太对劲。”从开水间回头座位上,方清喃喃自语。
又一阵剧烈的疼痛感,从眉心起来,迅速传遍整个头部。
眼皮就像生铁般沉重,方清怎么也睁不动。他身子一倒,忽地靠在椅背上,手里的杯子一松,“啪”地掉下去,碎了一地。
与此同时,方清有种灵魂要飞起来的感觉,眼前一片星光灿烂,突地一下,满眼的白光在意识中轰然炸开,紧接着就有大片的黑暗将他死死包裹住。
“这就是传说中的昏迷吗?”方清趁着还有点清醒,脑中闪过最后的念头。
似乎美美地睡了一觉,有种温暖的感觉照在身上,还有点飘飘欲仙。
“原来只是太累了,忽然睡着了吗?”意识重新回归掌握时,方清心里想道,他一点也不想睁眼,希望就这样睡下去。
但是理智告诉他,再不起来,今晚的夜班就没法结束了,工作可不等人。
下意识地动了动手脚,却忽然发现身体不听指挥。
“怎么回事?”方清在心里急了,意识更加清醒,大脑向四肢和躯干不断发出指令,一遍又一遍。
“噼啪”一声,耳中传来声响,好像打开了什么开关般,方清霍然坐直了身体,已然醒来。
映入眼帘的场景,却让他呆住了。
四五十平的会议室里,椭圆形的长桌摆在正中间,四周围坐着一圈年轻人,都是二十余岁的年轻人。
这不是自己熟悉的夜班格子间,好像是报社会议室?可是这些年轻人都是谁?
头一抬,阳光正从对面的窗子照进来,径直洒在身上,升起阵阵暖意。
方清满脸震惊,晚上九点怎么会有太阳,世界末日了吗?
环视一圈,东面的墙上,有张投影仪幕布,占了三分之一面墙,硕大的幕布上,正放着一个PPT。
幕布边,站着位身材窈窕的美女,她身着西瓜红色的套装,形象颇为出众,正在说着什么。
“这是曲凤丽。”方清终于找了一个熟悉的记忆,脑海中又是一阵剧痛传来,潮水般的感觉褪去之后。他终于满脸呆滞地发现,自己正坐在会议桌旁。
方清心里一团乱麻,一秒钟前,他还在办公室里打盹。突然醒来时,却换到了几年前的会议室,任谁也不能立刻接受。
“我这是穿越了?还是重生了?”摇了摇头,方清努力将昏沉的感觉甩出大脑,凝聚心神观察四周。
眼前的一切,既陌生又熟悉。
屁股下面是蓝色的升降椅,不用去看也知道,粗糙的布质椅面上,都是经年久月留下的污渍。这种号称有安全隐患,可能会突然爆炸的座椅,后来全换成不能调节高度的靠椅。
面前的会议桌倒还是重生前的那个,只是崭新了许多,没有一丝划痕,油漆锃亮。
身边,是正襟危坐的同事,随便一扫,方清就看到了好些已经快遗忘的面孔。这一圈几十个人,随后的几年就要陆续离职,最终留下来的,只有在场的三分之一。
观察了好几分钟,方清才终于确定,自己的确是像网络小说里写的那样,重生到过去了。
无论什么梦境,也不能清晰到这种程度:触觉、嗅觉、听觉和视觉接受到的一切信息,都无比完整和准确。
问题是,现在是哪一年?方清勉强按捺住自己的表情,心里波浪滔天,紧接着却又觉得这问题不重要。
他能肯定,自己最少回到了三年前,甚至更久。这一刻,他无比想站起来,走出这个憋闷的会议室,去看看周围的世界,是不是真的换了一番天地。
想到这里,他不由自主想起身,身下的升降椅往后退了一点。椅子的滚轮与木地板摩擦,在安静的会议室里,发出的声响顿时引起同事们的注目。
“方清,你怎么了?”身边有道清脆的声音,轻轻问道。
转身一看,是个染着暗黄色短发的女孩。
“你是于巧巧?”方清看着眼前的女孩,犹豫着说,身体只好停住了下一步的动作。
之所以用犹豫的语气,是因为这女孩对方清来说,的确有点陌生了。
重生之前,于巧巧已经离职三年,两人关系还不错。
方清对她最后的印象,是那次散伙饭上,举着酒杯互道珍重的一幕。再后来,听说她去了江南省电视台,才知道对方家里颇有背景,关系也渐渐淡了下去。
没错,就是散伙饭。自从来到这家报社,过去几年里,方清连续吃了几顿这样的饭,其背后都是一场波及全员的大动荡和大洗礼。
这一切,要从他的工作说起。
重生前后,方清一直在江南省省会汝阴市报业集团上班。先后历经集团一家都市报的记者、编辑岗位,说起来,在报社集团上班,虽然没有编制,也是个公职人员,一开始勉强还能糊口。
但是都市报并非党报,发行没有政府托底,更没有盈利,一份报纸多年以来才卖几毛钱,每多卖一份都多亏一份的钱,唯有广告来支撑。
前几年,他所在的报纸《江南晨报》,每年的广告也不过几千万,还算收支平衡。
再往后,全球进入智能手机时代,传统媒体的优势和地位迅速瓦解,新媒体、自媒体纷至沓来,《江南晨报》广告营收每况愈下,开始连连亏损。
到2014年,《江南晨报》全年亏损甚至达到了近三千万,不少人被迫离开,寻找新的出路,于巧巧就是那时候走的。
看到过去的老同事又坐在自己身边,方清心里也感慨起来。同时心里也确定,自己这时候应该还在记者部做时政记者。
“你中午到底喝了多少酒,今天可是中心周会,曲中心在前面看这呢,行动可要注意点。”
于巧巧看着方清脸色古怪,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最好忍住酒劲,要是被领导知道你工作时间喝酒了,免不得要挨批。”
“哦。”方清闷声答道。心里又在思索着,我记得咱们汝阴市禁酒令似乎是15年提出来的?不对,其实10年江南省就响应中央相关规定,公职人员在工作时间要禁酒的。
方清努力回想,大脑里迷迷糊糊,他第一次深刻地感觉,原来不是所有经历过的时间,都铭刻在记忆里。
不管如何,受到于巧巧的打岔,方清刚才那股要走出会议室的冲动,终于冷静了下来,连带着重生的激动感,也小了许多。
本分人一贯的性格,还是发挥了作用,方清决定好好地开完这次会,结束后再去思考思考如何重启人生。
于是不由地,他将视线与身边同事们汇聚到一起,认真地看向投影幕,PPT上面的大标题是:“深度报道与调查报道的操作细节。”
PPT旁那位红衣女人正说到:“这次正好是今年第二十次周例会,一年过半,所以我亲自拟定了讲题,把多年的经验拿出来和大家做个分享,互相学习。大家有没有什么疑问的,提出来互相探讨一下吧。”
说完,这位红衣OL走出讲台,站到了会议桌边。
她年纪三十出头,在这家单位里,已经是少见的老员工,正是方清这时候的分管领导,《江南晨报》编委,采访中心的主任,曲凤丽。
她目光扫视一遍,最后定格在方清身上。
刚刚在讲课的时候,她就注意到正在和于巧巧说话的方清,满脸通红似乎还喝了酒,心里已经不喜。
等到课件说完,她再看到表情迷茫的方清,心里更加不快。眉毛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就大声说道:“方清,你对这次例会的课题有什么想法,请说一说。”
顿时,会议室里几十道目光,都看向了方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