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笑了起来:“这确实像是那头傻鹿会说的话。看来没见面的这些年,他一直没变。”
“是啊,从我认识他的那些年里,他就一直没变过,一直都是那个让人讨厌不起来的样子。”鼠一抬起头,不敢看向自己落寞的脸,“其实后来很多时候想起来,我都觉得他还是变一点的好,变了,他应该会活得比谁都好。”
“他要是变了,那他便不是那头傻鹿了。”
“师父,你真的觉得他傻吗?”
眯起双眼,少女又晃荡起自己的双腿:“我觉得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是傻子。”
这又是一个很少女的回答。
鼠一看着那面在风中猎猎作响的红旗。
这么多年来,白鹿虽然死去,但他也仿佛化作了鼠一心中的一面旗子,随风飘扬着,似乎永远不会褪色。
而这也让鼠一在后来的这么些年里,始终对这个世界保持着一丝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善意。
“说完那句简单又匪夷所思的叮嘱后,白鹿师兄看向众人。他说很多人都不相信我们组织的理念,觉得那理念很不切实际。但从今天,这些很多人会少上一点。他又转头吩咐身后的师兄弟,只要你们坚持下去,这些很多人会越来越少。最后,他看向那个嗷嗷待哺的孩子笑着说道,希望你以后不要成为那些很多人。说完,他便干脆利落的了结了自己的生命。”
“他的行为让在场的所有人都震惊了,包括对面的敌人。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对方虽然没想到事情会往这种方向上发展,但他们早已经做好了完全的准备。犯事的见自己身陷众人包围之中,眼看走不掉之后,也很干脆地放了孩子,然后随之自刎。根据事后调查,那人不过是一个修行路走到尽头的修士。而他在很多年前便已离开了自己的宗门,这么多年来,音讯全无。所以这件事情就这么没头没尾的了结了。可笑我们一众师兄弟,连个报仇的对象都找不到。”
“不过好在师兄没有白死。因为他的壮举,我们的组织理念得到了很多走投无路的小妖们的认可,然后迅速壮大,在千年后的今天,已经成为一个需要很多山门仰视的庞大势力。那个孩子现在也还活着,在组织里干的也还算不错。”
若有所思地看了鼠一一眼之后,少女才好奇问道:“原来你们聊斋的第一任斋主就是白鹿?”
“是的。当时他为了不牵扯已经走上正轨的书院,隐藏了身份,改换了姓名样貌。除了我们几个师兄弟,还有那个人,谁都不知道原来聊斋的第一任斋主志异和白鹿书院的第一位山长陆白其实是一个人。书院里的那些孩子们也不知道,可能至今还有人在埋怨陆白的不告而别。”
从秋千上跳了下来,少女向着鼠一逼近了一步:“你为什么要跟我讲起这些?”
鼠一慌忙低下头,避开少女的目光,犹豫了片刻,他又重新直起身子,直视少女的眼睛说道:“我此前并没有这种想法。只是刚才看到师父修为如此之高,才临时起的意。”
“尽管师兄的死,是其心中的死得其所。但我却一直不这么觉得。”
“至于后面调查的结果,说什么老旧势力对新势力崛起的警惕和惯例的打压,实属正常。出现这个结果,不过是个意外。我也是半点都不信。关于师兄的死,我也一直觉得出自他的手笔。因为如此了解白鹿师兄,又能想出如此简单的逼死白鹿师兄的计策,也就只有他了。”“从得失方面来看,他确实成了师兄死后的最大受益者,成了聊斋里最受尊敬且没有之一的存在。而在其他师兄陆续死去之后,聊斋内部不是一言堂,但胜似他的一言堂。大多数拥有话语的几乎都是他栽培起来的弟子。所以一旦他真的别有用心,看似强盛的聊斋必然会出问题。”
“我可以不在意聊斋的未来,但它是白鹿师兄的心血。我不能接受它成为那个人满足一己私欲的工具。”
略一停顿后,鼠一躬身作揖:“我想杀他,但失败了。我本来已经放弃了这个想法。然而在看到师父的修为似乎比我想的更为高绝之后,我才临时起了想请师父出手的念头。因为所有的这些怀疑,都是我个人的推断,我拿不出实质性的证据,所以直白地请师父出手这种话,我说不出口,只能采用曲线救国的方法。”
沉默了片刻,少女后退一步,一屁股坐回了秋千上,她烦躁的揪着自己的两条羊角辫,有些气愤地说道:“我不能出手杀他。”
鼠一刚想问为什么,但立刻他又发现了奇怪的一点。
那就是他一直没有正面提过那个人是谁,但是少女似乎知道那个人是谁,再结合少女的行踪也是那个人给鼠一的,这让鼠一不免又有些多想。于是他试探性地问道:“师父知道我说的那个人是谁?”
“除了那个姓柳的,谁还能那么无聊?”
“师父是怎么知道的?”
“不是你告诉我的吗?”
“我什么时候告诉您的?”
“你这只小老鼠,你以为你刚才的心魔是怎么来的?”
鼠一眯起了双眼,然后一脸不敢置信:“难道刚才我的心魔也是他动的手脚?”
“不然为什么你的心魔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我的地盘出现。他就是拿你在试探。”
“试探?”鼠一更迷惑了,“试探什么?”
他刚才甚至有少女和姓柳的是一伙的想法。但从少女后续的表现来看,事情似乎又并非是这样。
“在试探我们对他的忍耐程度。比如我会不会直接出手对付他。”
“那师父您会吗?”
少女看起来似乎很不开心,身体后仰,平躺在空气中,又打了个滚,然后才趴着盯着水面说道:“不会。”
“为什么?”
“小哥哥不让。”
又是这个小哥哥。他到底是什么人?又有什么目的?
鼠一屏气凝神,继续问道:“为什么不让?”
“小哥哥说,这个世界上总会出现柳先生这样的人。即使杀掉了柳先生,还会出现什么松先生、柏先生,所以……”
“所以就放任他行事?”鼠一头一次打断了少女的话。
少女又翻了个身,仰躺着:“不是放任,而是给他表演的空间,让他将那些烦人的、讨厌的、脑子坏掉的、不肯接受现实的傻子给聚集起来,然后好一网打尽。小哥哥说他时间不多了,所以只能采取这种简单粗暴但也能快速出结果的方法。”
这两句话里包含的信息量实在是多,鼠一也花了好几息的时间才将之理清。然而这却给他带来了更多的疑惑。
这个小哥哥到底是何方神圣,居然敢算计柳先生?要知道,鼠一修行近千年,但类似柳先生这样的人,却只见过这一个。
修行界修行高妙的大有人在,工于心计的大有人在,没有底线的人同样大有人在。然而能够将这三点积聚于一身的,便是将时间放到更长的线上,也找不出几例。
所以尽管看到了少女身上的种种不可思议,也认同那个神秘的小哥哥的强大,但鼠一还是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一下那位钓鱼客:“难道那位就不怕把柳先生玩得太过,超出他的掌控范畴?”
少女没说话,似乎是默认。
这让鼠一稍稍心安了一些,但是他仍然有些不甘心:“我知道师父口中的小哥哥定然是我意料之外的高人。但俗话说,‘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像姓柳的那样的人,不论做出什么样的事都不足为奇,所以放任他这般放肆,也不是没有可能带来一些意想不到的意外。难道师父就不想帮您的小哥哥提前解决掉这点意外。”
“我想。”
“那如果师父出手,您的小哥哥会如何处置您?”
“小哥哥不会如何处置我,至多让我禁足个一段时间。”
“我想这段时间对于师父而言,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那师父您还有什么好犹豫呢?”
“对啊!”少女顿时坐了起来。
然而没等鼠一高兴,她又重新躺了回去。
“还是不行。”
已经说得少女意动,鼠一更不愿意就此放弃这个难得的机会,当即追问道:“为什么不行?难道他的修为已经高到这个地步?可我跟他拼杀的时候,他并没有展现出碾压式的修为……”
“不是修为的原因。要论修为,我可以一个打他十个。”
“那是什么原因。”
“以我对他的了解,他既然敢出手试探我,就一定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我的性格他也是清楚的,所以他绝对不会排除掉我不顾一切对他出手的情况。所以……”
“所以什么?”
“所以他此刻一定躲了起来。躲在一个我无法出手杀他的地方。”
“这个世界还有这样的地方?”
“花果山。”少女放弃了把玩自己的羊角辫,有些意兴阑珊地说道:“他的真身现在肯定躲在了花果山。只会留几个分身在外面。我就算去杀了他这几个分身,对他也没什么大的影响。”
鼠一当然知道柳先生确实在花果山,所以即便他还想说什么,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呆呆地立了一会儿,他才勉强笑道:“是鼠一为难师父了,说起来,这明明是我们几个没用的弟子的私事,却要来劳烦师父。实在抱歉。”
少女侧过身子,背对鼠一的视线,小声说道:“也并非是你们的私事。”
鼠一不解。
“你们的消息可能是他从我嘴里套出去的。如果不是我告诉过他你们的存在,那么他也不会那么顺利的找上你们。可是我却没有在意过这件事情。所以,该说抱歉的应该是我。”
这个情况又是鼠一不曾想到过的。
虽然看不见少女的表情,但鼠一还是能感觉到少女的自责与歉疚。
只是他心里清楚,这件事并非是少女的过错。只能说姓柳的心思太多吧。
自己不就被他耍的团团转吗?
他轻声安慰道少女:“这并非是师父的错。师父对于我们师兄弟几人只有恩,没有过。即便是几位师兄弟死而复生,得知此事,也必然和我一个想法。所以师父无须自责。”
少女回过身:“你们当时师兄弟是几个?”
“七个。”
“那还不是全部。还有几个想必你们也不认识。”
“应该吧,若不是白鹿师兄的缘故,我们六个可能也走不到一起。”
“是啊,他就是那种能够聚住人心的傻子。”少女重新坐了起来,“他们怎么样了,也都死了?”
鼠一点头。
“也都是姓柳的手笔?”
“不知道。我找不到证据。但事实是,除了一直装作人畜无害的我,他们都死了,而柳先生却一直活着。”
“那不用想了,就是他。”少女神情严肃,“七次。”
“什么?”
“等待小哥哥的事情了结。我要杀他七次。”
依旧是略带糖分的少女音,然而其中四溢的杀意却让鼠一情不自禁扭了下脖子。
原本云淡风轻的小天地中忽然狂风大作,吹皱两人脚下的这一池秋水。
“谁都保不住他。我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