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伟哥,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话,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
但请不要为我的离开而感到任何的难过,因为这可能是我这一辈子所做过的最勇敢也最正确的事。
毫不夸张地说,我这短暂的一生几乎全部活在懊悔与怨恨当中,所以能以这样的一种方式死去,实在是人生的一件幸事。你当为我感到高兴。
实在不擅长写信,这样的开头一定让你更疑惑吧。不过还请你原谅,因为这段时间我仿佛遇到了这个世界上所能遇到的所有的倒霉事,心情很乱。
闲话我就不多说了,这是一封道歉信,向你致以迟来了二十多年的对不起。
至于原因有些难以启齿。
其实在一年级的时候,我亲眼看到了杨念桐在那个厕所里所对你做的一切,但我却一直将之当成了一个秘密,埋藏在了心底。而正是我这个可耻的举动,才致使你的人生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也为此,当我知道自己能够有幸与书店交易,购买一颗如果的时候,我考虑再三,终究决定为你找回那因我而失去的健康的人生。(我试图想为你求得一份美满人生的,但无奈我拿不出相应的筹码,只能退而求其次。望你见谅。)
当然,我这么做的原因并非是为了寻求你的原谅,而只是为求一份心安罢了。因为我很清楚,我的行为对你造成的伤害,无论做什么都无法被挽救和弥补的,所以你无需忍耐克制自己,对我发出怎样的怨与恨,都是情理之中,我都能接受。
而事实上,在写这封信的时候,我就已经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是如此的多此一举。你完全不需要我做任何事,就可以战胜眼前的困难。这是你与生俱来的天赋。所以你也千万不要为此感到愧疚什么的。
至于杀死杨念桐后自杀这种事,更是与你无关,只是一个在怨恨中长大的女儿对于一个非人父亲最无能的控诉罢了。不过,若他的死亡,能让你感到片刻安宁与舒适,那也是我的一种荣幸。”
信写到此处,后面被涂黑了很长一段,已经不能辨识清楚。
杨大伟只能跳过,继续往下。
“大伟哥,早就想给你写这封信了,因为有些话无法当面跟你说,但一直没有勇气。一拖再拖下来,积攒了似乎千言万语,所以我在上面写了一堆废话。可写完之后,才发现这些话已经没有任何意义。还是不说为好。
除了道歉以外,我还想要请求你的一些帮助。
相信你已经看到了,与你这封信一起的,还有另外几个信封。而它们的主人,其实是杨念桐伤害过的其他受害者。是的,他并非只伤害了你一个,在后面漫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几乎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做一次案,而我明明察觉到了,却一次又一次的沉默,最终致使受害者的名单越来越长。是我的沉默纵容了他,是我的自私害了包括你在内的所有受害者。
那些信,同样是我写的道歉信。我知道这或许无法改变什么,但还是希望你能替我交给那些受害者。这里实在很抱歉,这些本来都是我自己应该要去做的事,但我实在没勇气去面对那些人的现状。所以我只能请你替我去完成这件事。我知道这对你极为不公平,但很遗憾,这个世界上我现在还能信任的人,唯有你了。
谢谢。
我还知道,你似乎有意于做出一个关于未成年受到性、侵犯的案例专题,来警示当下,所以我把我的日记交给你处理。你可以随意处理。这其中包含了我对于他的一些罪行的记载,希望对你有所帮助。
此外,我虽未与书店的江老板接触很多,但我的直觉告诉我,他会是个很好的人。如果你以后遇到问题,没准也能从其身上获得帮助。
最后,愿你美满幸福!”
坦白说,这封信全无格式,但杨大伟此刻已经没有心思再去关注这些。
他躬着腰,将信纸铺平在桌上,轻轻抚平信的皱痕:“不好意思,江老板,我失态了。”
声音低沉,全无刚才的愤怒与仇恨。
江臣依旧是那般淡淡的笑,拿过手边的茶壶,到了一杯茶,推向杨大伟。
杨大伟并不渴,但还是接过茶杯,喝了一大口。
微烫的茶水下肚,也将一些说不清的东西,压了下去,杨大伟才觉得身体顺畅了一些,长吐了一口气。
“说实话,我是第一次听到我身边的同龄人死去。我……”
江臣点头笑道:“我理解的。我第一次见到同龄人死去的时候,比你现在的情绪还要激动。”
“江老板是什么时候……见到的同龄人死去?”
“那可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记得大概是是十六岁。”
“因为什么?”
“战争。那年我刚参军,许多跟我一样的人,死在了他们所经历的第一次战斗。我比较幸运,活了下来。”
巨大的鸿沟瞬间拉开了杨大伟与江臣的距离。
他再一次意识到自己与眼前这个书店老板其实是属于两个世界的人。
“抱歉。”
江臣摇了摇头:“没关系的。已经习惯了。”
杨大伟不知道江臣是习惯了看见了死亡,还是习惯承受痛苦,他也没有再问,而是转而问道:“她死的时候痛苦吗?”
“痛苦是自然的。这个世界上就不存在没有痛苦的死亡,无非是痛苦程度大小罢了。煤气中毒,不算很痛苦,但也不是太痛苦。”
“我说的不是身体上的痛苦……”
“精神上,她自然也是痛苦的。即便遇到路边一只病恹恹的野猫,人都会下意识感到难过,又何况是朝夕相处了那么多年的父母?即便他们做了很多的错事,可他们的身份,他们养育的恩情,是无可改变的。但更多的,我想还是一种解脱了的释放。有些类似于你以前将那些犯罪者从被告席上送进监狱的心情。”
杨大伟点点头。而也是经过江臣的提醒,他这才忽然想起,新闻说的是一家三口。
可为什么是一家三口?
于是他便问了出来:“柴阿姨她怎么会……死掉?我的意思是,以我对晓丽的认识,她不像是那种会牵连无辜的人。”
这个问题江臣自然可以回答,但是他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着那本日记笑着说道:“我想你想要知道的关于杨晓丽的答案,这本日记里都有。”
“这样啊。”杨大伟点了下头,随后转过身体,轻手轻脚地将椅子扶起,重新坐了下去。接着他拿起日记,看着粉色的封面发起了呆。
在大多数人眼中,粉色是专属于少女的颜色,代表着温柔,代表着甜美,代表着柔软。
按理说,会选择这样一个本子作为日记的杨晓丽,也一定存在着这样柔软的一面。
在杨大伟一贯的想象里,这些粉色女孩的世界大多是色彩斑斓而绚丽的。她们笔下记录的东西,也应该是温暖而明媚的。
可此刻,面对这本散发着淡淡熏香味的日记本,他却迟迟不敢打开。
他不知道自己将会从中看到一个怎样的世界。预感告诉他,那一定不是个漂亮而又温暖的世界。所以在踏足之前,他想先稳定住自己的心绪。
“江老板,我能问你一些关于你们的问题吗?”
“可以。”
杨大伟端起喝剩的半杯茶,又抿了一小口,湿润了一下喉咙,才轻声问道:“杨晓丽进入书店,也是通过单医生的渠道吗?”
“不,书店的员工有很多,她是通过另外的渠道。”
杨大伟松了口气。
从这点来说,真相似乎并非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那种。
“既然如此,我通过单医生的渠道进入书店,这是因为什么因素?我是想说……”
江臣点了下头:“我懂你的意思。你是想问,单医生对你的关心和引导,究竟是刻意的演技,还是发自内心的真情流露?”
杨大伟咽了口唾沫:“我就是这个意思。”
江臣用右手食指关节轻轻扣了一下桌面:“其实我想这个问题,你心中早已有了自己的答案。不过你既然诚心发问了,而且也不是什么隐秘,那我不妨就给你一些简单的提示好了。”
“我们书店的经营理念一直是以诚待人。靠欺骗客人来完成交易这种事,并不是我们所擅长的。而且客人的信息都属于极为重要的隐私,轻易不会泄露。诸多员工与员工之间的沟通,也忌讳聊到这些。所以……”
杨大伟很难理解这个。虽然律师事务所里的沟通很多,但大家心知肚明,皆会隐藏一些压箱底的客户,这毕竟涉及到自己的饭碗大小。而在很多销售公司里,客户的资料更是重中之重,不仅要防着其他公司的人,更有防着自己公司的内部人截胡。所以如果不是非常亲密的关系,很少有员工会相互沟通这些东西。显然书店也是这样。
“所以单医生其实并不知道杨晓丽与书店存在交易这件事。”
“是的。”
“那也就是说,单医生其实并非在骗我!”
杨大伟长舒了口气,握紧的拳头也自然地松开了。
在过去这段迷茫又困顿的日子里,单医生的出现就好像是老天为他专门送上的一束指明方向的光束。可以说,如果没有遇到单医生,也许他现在的人生将会是截然不同的样子。
尽管他经过这段时间这些事情高强大的冲击,养出了一颗大心脏。可如果此时真的要告诉他,他所信赖的单医生其实是在欺骗他,那他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没有那么的坚强。
江臣笑而不语。
看着江臣那张好像与红尘完全隔绝的笑脸,杨大伟又忍不住接着问道:
“那么江老板,你呢?你之前所跟我说的一切,还有吴老板他与书店的交易,到底是单纯地巧合,还是精心设计好的,为恢复我的健康而故意演得戏?”
“这重要吗?”
“不重要吗?”
江臣为自己添了些茶,才接着说道:“我们终究不过是过路人,我们的言行终究只是你人生中的陪衬。真正重要的,从来都是你的选择。如果你的选择是出于你的本意,是你认为正确的,那么其他的一切,是真是假,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即便我的选择是在被欺骗的情况下做出的?”
“人活世上,被欺骗的可能性实在太大了。譬如你和你朋友去吃饭,点的麻辣火锅。你问他辣吗?他说不辣。结果你一吃,却发现很辣。这种情况下,你觉得受到了欺骗。可实际情况呢?你朋友是从辣椒市过来的,就是能吃辣。你会因此觉得这个朋友不真诚吗?”
“不会。”
“还是吃火锅,不过是和另外一个朋友吃。这个朋友你知根知底,知道他真的不能吃辣,所以你问他辣不辣,他淡定地告诉你不辣。可等你被辣的拼命喝冷水的时候,他才同样灌着冷水哈哈大笑。你会觉得这个朋友不真诚,而不愿意和他继续做朋友吗?”
“也不会。”
“可他们明明一个欺骗你了,一个没欺骗你。你为什么做出相同的回应?”
“……”杨大伟无言以对。
江臣笑着:“其实这些例子都是我胡扯的,没什么逻辑可言。我只是想通过这两个例子,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
江臣抬手指了指头顶:“这世上,万事万物,你多可欺骗,但唯有两样东西不可欺。一是头顶的天空。人做天看,凡做过的事,就必定会留下痕迹。”
随后他又点了点自己的胸口:“另一样就是自己的良心。仰不愧天,俯不愧地,都简单,可真正难的,是无愧于自己的良知。只要你无愧于自己的良知,那么便是上当受骗一时,也终究是明明白白地活了一世。”
最后他又指着那本日记:“杨晓丽的一生几乎都是在愧疚中度过的,但至少她在死的时候,终于无愧了一回。”
杨大伟沉默片刻,轻轻抚摸着坚硬的日记本封面,最后缓缓将之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