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辨识出这个声音的主人正是坐在长桌右首位置的乾部部长天问后,原本准备起身前去工作的众人又悄悄地坐了下来。
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当起了世外高人。
神仙打架,他们这些凡人还是老实点,免得被殃及池鱼,不然哭都来不及了。
很显然,这些事情并非是他们第一次经历了。
看着穿着一身宽松长袍,倚着椅子,将腿翘在桌子上的披头散发的白发老者,龙五的表情也第一次出现变化,眉头皱起。
天问不比别人,以前是异闻司副司主,资历深厚,声望厚重,在异闻司有很多支持者。可以说,龙五的到来其实是挤占了对方的位置。也因此,天问对于龙五的存在很不以为然,没事就跟龙五唱反调。
在调查局的日常工作中,那位神神秘秘的局长只出席重要会议和重大事件,平时就窝在自己办公室内,所以调查局的日常工作其实大多由龙五这个常务副局长主导。也因此,在很多会议上,都可以看到龙五与天问发生争执的情况。
坦白说,龙五能够走到今天的位置上,对这种事情早已说是司空见惯,而且他的到来毕竟是挤了天问的位置,又压人一头,作为领导,应该是有容人之量的。
于情于理,他都应该让着天问一点。
可他偏偏却不能对此视而不见,更不能退让,即便他很反感此类争权夺利的内耗行为。
因为天问的每次发声,看似是个人情绪的宣泄,但其实质上却牵扯到普通人与修行者两边话语权的争夺。
在外部,调查局所要面对的是异常人类与人类之间的关系。可在调查局内部,也终究不是铁板一块。在这个万年未有之大变局里,普通人与修行者究竟谁占主导地位,这是一个没办法绕过的问题。
历史遗留给梦之国三座大山,男女有别,人妖有别,仙凡有别。
明面上,调查局所要搬开的是人妖有别这座大山,可要想搬开这座大山,也必然也绕不开仙凡有别这一座。
脆弱的普通人在面对强大的修行者时,如何维持自身安全与尊严,便是其中最棘手的问题。
当然,梦之国最终希望达成的是二者平等。
可即便同样是达成这个结果,不同的达成方式也会造成不同的影响。
处在弱势者的普通人是靠自己的努力和奋斗争取到与对方的平等地位,还是靠修行者的施舍获得平等地位,看似结果相似,但其中存在天渊之别。
因为后者危若累卵,前者才是牢不可破。
灯塔国的黑与白之争便是铁证。只是表面平等,实际上的情况,明眼人都能看得出。这些潜在的歧视绝非官方一纸书文能够消弭的。
别人施舍的东西,即便再美好,也只是无根浮萍,翻手可覆。
这种争斗看上去恶心肮脏,但却是通往幸福之路的必由之路。
所以龙五作为普通人这个弱势方的代表,更需要表现自己强硬的态度和立场。
这也是上任之初,梦之国高层便给他下达的一个特别任务——要在调查局中提高普通人的话语权。
所以不管他有多厌烦,多不喜欢,此刻他也只能依照命令行事。
他是一名军人,而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命令。
更何况,他还有另一个更为重要的天职,那就是保家卫国,保护梦之国的人民不受到伤害。
“关于我的安排,天问部长可有什么要补充的?还是说,你对此次异象有所了解?”
面对龙五的严肃提问,天问抬起右手,用小拇指掏了掏耳朵,随后将小拇指放在嘴前,轻轻对着龙五的方向吹了口气,接着才笑眯眯说道:“我对此次异象并不了解。但对你的安排,确实有一点要补充的。”
龙五冷着脸看着天问,没有说话。
天问将小拇指在身上蹭了蹭,才嘿嘿冷笑一声:“我就是觉得这么大的事,这么大的动作,按照规矩,应该由局长来拍板。我真不是特意针对你,可规矩就是这样,我也没办法。”
龙五依旧板着脸说道:“局长说过,他时常要闭关,琐事不必烦他。而他不在的时候,就是我拿主意。”
“可这不是琐事,不是吗?”
“事情才刚刚发生,是不是琐事还不能确定。我只是觉得,在事情没有上升到最后一步前,不要打扰他老人家。”
“哎呀!”天问一拍脑袋,懊悔说道:“原来副局长是这个意思,你还早点说啊。害得我都误会你了,我还以为你是要夺权呢?吓得我慌忙去通知了局长。这不,他都已经到了。”
说着,他忽然一个闪现出现在了门口,将大门拉开。
在轮轴滚动的吱吱呀呀声中,一辆看上去浑然一体充满灵韵之感的木质轮椅,缓缓进入众人视线。
轮椅之上,坐着一位白发老人,白发稀疏,皮肤松弛,上衣穿着一件异闻司标志性的黑色长袍,下半身被一条黑色的厚毛毯盖住。
他似乎疲惫极了,歪靠着一边,头低垂着,在打瞌睡。
若不是胸膛轻微起伏着,甚至让人会觉得他好像已经死去了。
即便来到会议门口,这个老人也没有要从瞌睡中醒来的意思。
而当老人一出现后,所有人在一瞬间整齐地站了起来,微微垂首。动作异常轻微,似乎生怕发出任何声响吵到这位老人。
即便是龙五,也是如此。
唯一还敢移动的是天问,他轻轻走到了轮椅背后,把住了扶手,缓缓向前推动。
吱吱呀呀的声音再次响起。
天问推得极其缓慢。这与刚才那种紧张危急的气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但包括龙五在内,都没有人出声催促。
因为这是老人应得的待遇。
近百年前,异族入侵梦之国,当时的梦之国还是青朝。因多年闭关锁国之后,青朝早已沦落不堪。号称拥有百万军队,可有一半是吃空饷的,剩下的一半中还有一半是烟鬼。
结果可想而知。
青军在面对船坚炮利的异族军队时,大多一触即溃。不过三月时间,半壁江山,足足八千里山水沦落。而青朝当时的皇帝也是昏庸无能至极,为保自家荣华富贵,居然心甘情愿地丢掉了宗主国身份,屈居藩属国皇帝之下,以伪帝自居,偏安一隅。
但异族显然不满足与此。他们要的可不只是这些,而是这块古老繁荣土地的全部。为全面侵占整片古老繁荣的土地,他们从多个入海口发动战争。其间,异族修士更是为炼制神器和祭祀邪神,频频利用军队掀起对平民的屠杀。一时间,这片古老而繁荣的土地上是血流成河,骸骨成山。
可伪帝偏安一隅后,便不理朝政。群龙无首,青朝各地各自为战。不仅如此,更有不少狼子野心之士,趁机拥兵自重,各地为王。原本就科技落后,还彼此之间互为掣肘,相互猜忌,更使得异族军队得以长驱直入。
值此危难之际,无数仁人志士振臂疾呼,摇旗呐喊,试图挽救这片濒临绝境的土地。可多年尝试下来,除了付出几多鲜血之外,收效甚微。所幸这些仁人志士的鲜血唤醒了当时的两个年轻人。
在强烈的爱国主义情怀和无私奉献的精神的支持下,他们抛却自身姓名,高举起“公者千古,私者一时”的大旗,以建立起一个平等友爱国家的理想信念,团结了一大批抱有相同理念的仁人志士,在全国各地,争相起义,遥遥呼应,最终建立起一只名为赤色黎明的军队,誓以鲜血为这片遭受太多苦难的土地拨开沉沦黑夜,唤醒希望黎明。
在谁都没有预料的情况下,这只军队以星星之火,不过数年,便发展出燎原之势,展现出横扫各地割据之勇。
也就在这时,这只年轻的军队遭到了异族军队及其修士的残酷镇压。不仅如此,这群无知之徒,甚至要求伪帝下令,斥责赤色黎明军为异端败类。
原本梦之国的修士就鲜少涉及人间事,而一些对赤色黎明军动了恻隐之心或为其信念所打动的,其中部分产生了动摇。
眼看赤色黎明军即将遭遇灭顶之灾,这位老人横空出世。他不出则已,出则一鸣惊人。仅凭一人,剑斩当时意图避世不出的异闻司主,并冒天下之大不韪,违反修行界一贯的不干涉人间事的原则,护持公千古与私一时二人,游说异闻司以及其他各宗派修士,在二人的魅力与信念的感染下,部分修士纷纷违背传统,下山相助,共抗异族。
得此良助,赤色黎明军如虎添翼,一扫颓势。不过数年,就将横行数十年的异族军队和修士歼灭大半,最后将之一举赶出国土。异族皇帝被迫签下一纸降书。
但事情并没有因此结束,在驱走异族之后,原本被迫下台的伪帝又不甘寂寞,在一众遗老遗少的支持下,妄图复辟。然赤色黎明军所呐喊的“公天下”的口号已经渐入人心,应和着寥寥。复辟闹剧仅维持数月便草草而终。但这个闹剧还是为当时的赤色黎明军带来的极其恶劣的影响。
一些迫于形势而加入或者与赤色黎明军开展活动的军阀私心滋生,赤色黎明军一度分崩离析。不光如此,受时局影响,一些修士宗门也为了争夺人间资源和利润开始大打出手。在这样的情况下,公私二人与这位老人并不为一时失败所击垮,再次振奋精神,整饬军队,誓要与旧社会完全割裂。
最终又耗费十多年时间,才真正完成又一次的大一统,建立起如今的梦之国。
自公私二人揭竿而起,至梦之国建立,总共历时四十一年。二者已由风神玉秀美少年衰弱成风烛残年白发翁。
而在立国之后,二者又为治理国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更为可贵的是,为实现自己“公天下”的理想信念,二者拒绝修行,也拒绝修士为其延寿。最终,私者享年78岁,公者享年83岁。
至于出现在调查局众人前的老人,也因为近三十年为曾休息过片刻,加上频繁战斗留下的无数暗伤,从一个中年有道修士,变为如今的垂死老者。
似乎是为了补足那三十年不曾睡过的觉,他在建国初年睡去,一觉便睡了足足一个甲子时间。
等他再度醒来时,人间已是日月新天。
而曾经约好要将来一起喝酒,一起见证梦之国人民安居乐业的三人,也只剩下他一个人对月独酌。
可即便是这样,他也没有再次遁世,而是默默等待着。直到前些年,梦之国今非昔比,国力强盛,他才撕开了一封来自建国初年的书信。
曾经的那三个人,用自己的大半生搬到了名为三个主义的三座大山。而在他们生命的晚年,他们也没有故步自封,安享太平,而是筹谋着搬到男女有别、人妖有别,仙凡有别这另外三座大山。
只是他们怜悯当初的梦之国经受数十年战乱,国弱民穷,实在是经不起太多的折腾,便只能将这份工作暂时搁置,并托付给最长寿的老人,等待合适的时间再予以实施。
这才有了老人出头牵线搭桥,以身作则,将异闻司改制为调查局,将一个独立于人间政权之外的超然存在变为梦之国体制内一个重要组成部分的大事。
毫不夸张的说,没有老人,也许就不会有今天的梦之国,就很难有今日的安稳生活。
调查局这个名头也无从说起。
所以面对这样一位老人,众人只觉得无论做什么,好像都不能表达自己心中的崇敬与感激。